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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確」裡相互撞擊:讀卡繆《正義者》

2021/07/20 _文學評論
    「這是寫《異鄉人》的卡繆?真的假的?」

    我讀卡繆《正義者》的過程裡,腦中不斷閃現這句話。說來慚愧,我和大多數台灣的文學讀者一樣,一向習慣文學的「三大文類」是小說、散文、詩,而對西方文學極為重視的「劇本」這一文類極為陌生。因此,即使卡繆在台灣已經是耳熟能詳的作家,我也只讀過他的小說,而不及於他同樣頗負盛名的劇本。

    這也是為什麼,我讀《正義者》會覺得認識了一個全新的卡繆。在《異鄉人》或《鼠疫》裡面的卡繆,是一位深沉而充滿思辯性的作家,能以簡潔(甚至在某些時候可以稱之為「枯瘦」)的文字,直指人心的荒蕪。在這種「很現代」的小說裡,我們不會看到太強烈的戲劇衝突,取而代之的是沉鬱的內在風景。

    然而,在劇作《正義者》裡,我們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寫法。此作篇幅不長,故事環繞著一個激進的革命組織圖謀暗殺俄羅斯大公的事件;但它卻有9名角色,每一名角色都有鮮明的個性、立場和動機。以《正義者》的篇幅來說,能夠涵納那麼多鮮明的角色,並且讓它們彼此交錯碰撞,產生雅俗共賞的戲劇性,實非易事。

    比如主角卡利亞耶夫,他以一種詩人的熱情投身革命,自然使他合理成為投擲炸彈的不二人選;然而這種熱情的人道主義者,卻也最有可能在關鍵時刻「看見孩子」。或者與卡利亞耶夫對立的史代潘,他是充滿仇恨之火的激進革命者,在故事剛開始時,或許會覺得這名角色未免不近人情;然而隨著劇情的推展,他的仇恨背後其實背負著難以放下的過去,他對朵拉袒露傷口、述說自己苟活的段落,讀來讓人不忍。

    不只是主要角色有很好的鋪陳,卡繆也能利用很短的場景,來把配角寫得頗為深刻。比如臨陣脫逃的瓦洛夫,精準地描寫了「第二次鼓起勇氣」之難。而在監獄裡,先後與卡利亞耶夫對話的警長斯庫拉托夫和大公夫人也寫得非常精彩。斯庫拉托夫雖然是故事裡的「反派」,但他的質問仍然是有力的:如果「理念」能使你不殺孩童,那為什麼「理念」卻能允許你殺大公?更別說大公夫人以未亡人身份,竟不是來對卡利亞耶夫復仇,而是試著「感化」他——這裡面的複雜心思,頗值得玩味:不是卡利亞耶夫需要獲得寬恕,而是大公夫人需要卡利亞耶夫「被寬恕」。

    而我個人最震撼的小場景,則是卡利亞耶夫與弗卡的對話。寥寥數頁,就把「一心為民的革命份子」與「真正在體制下掙扎的人民」之間的乖隔寫得極為冷冽(或者你也可以說是哀傷)。作為中文世界的讀者,我很難不想到魯迅的「血饅頭」。在卡繆筆下,吃血饅頭的人民,是可恨與可悲並存的;而卡利亞耶夫這樣滿腔熱血的革命份子,竟也要到刀斧加身的前一刻,才真正「看見」他所欲捍衛的人民,這一「啟蒙」的瞬間,是何等的重量?

    也因此《正義者》要講的並不只是「革命是正義的」——綜觀全劇,卡繆並不懷疑這一點,這也確實是他創作的起心動念。但卡繆真正表現出來的,反而是「正義之難」,是「堅持正義時,必然伴隨而來的傷害」。卡繆的敘事立場,毫無疑問是站在革命分子一邊的,但整個故事卻是不斷對他們施以考驗,像是錘煉金屬那樣熬磨角色的意志。

    由此來看,故事一開始的史代潘是唯一已經完成熬磨的人,但其他人的試煉才正要開始。卡利亞耶夫要面對「孩童的眼神」、面對「弗卡的交易」,乃至於面對「大公夫人的寬恕」;真正可怕的試煉,不是殺身之禍、不是刑罰威逼,反而是這些並不邪惡的、令人心軟的情感。誰能說放過孩童是錯的?誰能說厭恨「血饅頭」是錯的?誰又能說對悲傷的未亡人施以同情是錯的?「正義」最大的考驗,就在這種種「正確」裡。

    除此之外,作為組織領導人的安南科夫雖然在劇中的深度稍遜,但在炸彈投擲前夕的反思也十分深刻。在任務安排上,他不能到前線投彈,必須在後方指揮坐鎮。但這個「在後方」的配置,卻引起他深深的不安:「我知道不應該和他們身在一起。然而有時候,我害怕自己太輕易同意我的角色。說到底,被迫不去投擲炸彈,終究是容易做到的。」「害怕」、「太輕易同意」、「被迫不去」、「容易」言詞十分簡單,的思慮卻鋒利深沉。

    更別說是最後一幕,作為描寫重心的朵拉了。在《正義者》的前半部,朵拉是一名聖母型角色,她安撫所有人,是這充滿殺伐的組織中,最大的穩定力量。然而到了最後,刺殺與處決完全如預期發生之後,她也迎來了自己的試煉。卡利亞耶夫之死,把她也變成了跟史代潘類似的人——我說類似,是因為我認為兩者仍有細微差異,他們雖然同樣經歷了「堅定」的歷程,但朵拉並不像史代潘,成為關閉了所有美善情感的恨的結晶,反而是直視一切細節之後,更為複雜的一種樣態。在全劇的最後一句話,朵拉哭著說:「現在一切都更容易了。」這或者可以視為讀解《正義者》的鑰匙吧,這是關於正義的「成如容易卻艱辛」的故事。

    由此,卡繆《正義者》是一部在戲劇性與思想性之間,取得極佳平衡的作品。《正義者》的人物互相碰撞衝突,悲劇步步進逼,就戲劇性而言堪稱毫無冷場;但同一時間,《正義者》也並未使人物扁平化,都能讓我們看到角色「更深一點」的思慮,乃至於經過錘鍊的成長軌跡。

    如果你已經認識了《異鄉人》、《鼠疫》的那位卡繆,不管你喜不喜歡那位卡繆,我都衷心建議,你應該再來認識一下《正義者》的卡繆,相信可以一洗「存在主義作家都在寫一些喃喃自語的沉悶故事」的印象。這裡的卡繆可一點都不沉悶,他的愛恨辯證、他的正義觀點,其驚心動魄處——我這樣說吧,你看過《進擊的巨人》嗎?它們的核心驚人地可以共鳴:而這部作品,甚至早在一九四九年就完成了。

(本文為《正義者》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