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2015年9月4日,《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版面上,誕生了一個新的文學家族。它有六位姓氏相同的成員,包括連方瑀、連戰、連勝文、連勝武、連惠心、連詠心。如果要上溯到文學史的話,還可以往上拉兩個世代,把連橫也算進來。
在這一天之前,講到台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文學家族,一定首推朱家。從小說家朱西甯、翻譯家劉慕沙起,往下算有朱天心、朱天文、朱天衣三姊妹,旁及評論家唐諾,最近更有新世代的謝海盟。三代寫作,成績確實斐然,就算考慮歷來的一些爭議,仍然稱得上家學淵源。除朱家之外,文學史上幾乎再難找到這樣的案例,畢竟在台灣,文學不是好生意,若不是有一些社經條件外加幾分癡心,全家老小都寫作、都出沒在文學版面的盛況是絕無僅有。
但就在這一天,連家辦到了。
數個小時內,網友上傳的今日人間副刊照片,成為傳遍整個文學讀者圈的笑柄。詩人羅毓嘉上傳圖片的批註是:「誰可以告訴我今天的人間副刊是發生了甚麼事,四分之三版全家六口全體出動的這陣仗,是農曆七月還沒過完的意思對吧。」畢恆達教授也沈痛地留言:「時論沈淪、人間崩毀、徒留開卷。」
副刊是什麼
不熟悉文學生態、文學史的讀者,可能很難感受到連家在副刊「洗版」為何會引起文學讀者之間的嘩然,並且幾乎一致認為這是副刊的墮落。到我落筆的此刻為止,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則為副刊或連家辯護的留言,一則都沒有。這種一致性,在網路的言論場域是非常罕見的,遠勝過一切政治議題。為什麼?
這要先從「副刊」是什麼開始說起。傳統大報的副刊是一塊刊登文學投稿或文化評論的版面,並且以資深名家的稿件居多。在戒嚴時代,由於報紙只有三大張,副刊版面相對有較高的曝光比率,而且不像政治社會新聞這麼受到審查侷限,故常常是報紙最可操作的「賣點」所在。這種結構限制反而帶來機會,使得副刊一直都是最受矚目的版面,在那裡發表的文章、談論的議題,很容易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到了1970年代,更開始了「兩大報副刊」的精彩較量:由高信疆主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與瘂弦主編的《聯合報》「聯合副刊」之間,不斷在企劃和刊登的稿件之間較量——比如陸續開辦文學獎、舉辦社會名流的座談、操作文化議題的論戰、搶先報導諾貝爾文學獎資訊⋯⋯。期間迸發的火花,照亮的副刊的黃金時代。
然而,從解嚴、解除報禁,一直到網路時代,三大張的限制不再,其他版面也不再受到審查,如同今日這般「生猛」的政治社會新聞開始出現後,副刊的「賣點」就漸漸消失,不再有帶動整份報紙銷售的能力。很自然的,隨著影響力的減低,副刊版面日漸縮小、出刊頻率減低,也因為版面設計的觀念改變,現代的副刊也不可能像二、三十年前一樣,動輒塞入上萬字的文章,使得每年能夠容納的文字量更少了。與我同輩的文學寫作者們,很少養成固定投稿副刊的習慣、不像文壇前輩們那麼在意這塊發表園地,也是這種縮減的直接後果:每天最長的主文僅能容納不到三千字,寫起來綁手綁腳;在那麼稀少的版面下,也幾乎不能期待超過一天以上的「連載」。
但無論如何,我們這些文學人對這塊版面多少是有敬意的。畢竟這些傳統大報的副刊,對我們從小讀到大的那些名家都有培育拉拔之功。即使未能親臨那個文學(不正常地)旺盛的年代,光是閱讀文學史料,也足以令人緬想。
但就在2015年的9月4日,它用這一切敬意的死亡,換得了文學家族連方瑀世家的誕生。這是一個應該寫入文學史的日子。
熱愛寫作的連方瑀及其他
先說結論:純就文字表現來說,連方瑀的散文真的寫得還算可以,但環繞在她主文四周的那些個連字輩的同學們,是無論用多寬容的標準都想不透為何夠格刊登的。當然,這樣的批評對連家的這幾位同學未必公平,因為他們日理萬機,這些文章有一定的機率並不出自本人手筆。但不管是連方瑀的文膽勝過了其他人的文膽,還是連方瑀本人就勝過了其他人的文膽,文章水準的落差是明擺在那裡的。連方瑀至少搆得著最平庸那一等級的「作家」標準,視之為「散文」並沒有什麼不當,放在2015年的副刊⋯⋯也還勉勉強強吧。至於其他人的水準,恐怕都在刷新我們對副刊的定義。
事實上,連方瑀並不是第一次投稿了,程度如何不論,她說她熱愛寫作,這點可能是真的。她曾經出版好幾本散文集,近幾年間也屢有文章見報,大多發表在「聯合副刊」。我手邊找到的,至少就有:2006年的〈悽悽去親愛〉;2011年的〈聆聽母親/真相〉、〈友誼〉;2013年的〈頑石〉、〈錦瑟華年詩歌傳唱〉、〈紐約・紐約〉;2014年的〈浩歌歸去〉。倒是到了最近發表的這篇〈不盡浪濤滾滾來〉才攜家帶眷,轉移陣地到「人間副刊」。
這些文章最值得注意之處,在於某些篇章發表的時機與內容,很明顯是在配合政治操作而「做戰術」。通常的步驟是「戰哥」(她在所有文章中對連戰的暱稱)在政治版面引爆話題,連方瑀的散文就在副刊版面遙遙呼應,加上後續媒體對這篇散文的報導,形成剛柔並濟的媒體攻勢。舉例來說,2011年年初,連勝文被槍擊的案件判決出爐,連家對檢方的調查結果不滿,正在媒體上大加議論時,連方瑀就在「聯合副刊」發表了〈聆聽母親/真相〉,抒情地書寫連勝文被槍擊當下的心情轉折。從文宣的角度來看,這篇文章的佈局頗有技巧。前三分之一先寫為人母的焦急,引起同情之後,中段兩度提及:『戰哥哽咽的說:「要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啊!」』悄悄地將主題從純粹的抒情導向要求「真相」,並且佐以時任台北縣長周錫瑋的證言來強調「案情並不單純」,最後順理成章地在結尾呼告:『「真相」是我們最卑微的期望。請還我們一個真相吧。』這麼迂迴的寫法,其用意就是在否定檢方的調查結果是「真相」。此文雖然經不起邏輯的推敲,但在文學筆觸上是成立的。與此同時,當天的《聯合報》特別在頭版註明今日有連方瑀投書,提醒讀者一讀,這恐怕是國家文藝獎得主在副刊發表文章都不會有的規格,生怕讀者忘記翻到後面一樣。文章刊出後,電子媒體與平面媒體紛紛報導連方瑀的感性投書,與連戰的不滿言論一同呈現,完成一整套的媒體操作。
而最近的這篇〈不盡浪濤滾滾來〉,則剛好在中國九三閱兵之際。就在連戰執意觀禮引起軒然大波的隔天,連家也在副刊上排兵布陣。雖然名義上是五十年結婚紀念日當天刊出,但是無論是閱兵的行程還是副刊的日程,都是必須及早排定的,事前不可能不知道一定會「強碰」。而細觀內容,全家老小的文章中反覆出現「中華」「古典」「詩詞」「文化」這些關鍵字,除了切題之外,中國民族主義式的文化繼承論述也躍然紙上。戰歌前一天到天安門看中國可能拿來對付台灣的武器,感受純正的法西斯風味後;隔天就換連方瑀扶老攜幼在副刊談論我們應該繼承中華文化,這一武一文的組合技,也算一種剛柔並濟。
順帶一提,連方瑀的這篇文章也同時是為她自錄的第三張詩歌吟唱專輯「作序」的意思,而在2013年發表的〈錦瑟華年詩歌傳唱〉則可視作第二張專輯的「序」。前後兩篇文章的觀點幾乎沒有差異,差別是今年多了五位家人助陣,但顯然大家都蠻詞窮的,彷彿跟自己的老婆和老媽沒什麼回憶可以寫,所有人寫的內容都像是工廠裡複製出來的一樣:「媽媽喜歡唱歌,媽媽喜歡詩詞,所以她就唱了詩詞,End。」這種紀律性,恐怕是專業文學編輯去邀稿,都沒辦法要求作者們「整齊」到這個地步的。當然啦,如前所述,這樣的紀律性恐怕也不能完全歸功給連家人的。
扣除掉政治操作不看,前述〈聆聽母親/真相〉最引起我注意的一點,反而是一個不起眼的細節。當她寫到連勝文槍擊案發生的當下,自己在醫院裡茫然亂轉的時候,想起:「戰哥你在哪裡?您知道您的兒子受傷了嗎?」這個「您」字一下,連方瑀一直試圖在散文中營造的「與戰哥感情融洽」的情節,似乎就裂了一個破綻。在這種危急時分,還必須用上敬稱,或者必須在事後的追憶裡用上敬稱,你們也太不熟了吧——或者連家正是這麼一個妻子必須對男主人稱「您」的封建家庭?
而在9月4日連家洗版的這批文章當中,最有意思的當屬連惠心的〈來自子女的祝福——唱頌到永遠〉一文。重點不在她寫得有多好,而是開頭實在太有微言大義:「媽媽愛唱歌,這是我們從小到大不得不接受的事。幸好這幾年,在爸爸的鼓勵之下,她開始尋找比較適合自己的歌路:古詩詞。」「不得不」一詞用得巧妙,尤其在我搜尋Youtube的連方瑀現場獻唱片段之後,更知其中蘊含的人生況味,證明連惠心和我們應當都有差不多正常的耳朵,辛苦她了。「幸好」這個轉折則很值得玩味,我並不覺得那麼糟糕的歌聲會因為唱了古詩詞就有所改善,只能說轉得有點硬。她寫得這麼誠實,而且也許是整個家族版面上唯一誠實的一位,不禁讓人捏一把冷汗。希望她這麼寫是基於真實的感受,而不是中文程度太差而導致的。
最後,我必須對這整個版面,都無一人提及連家長輩連橫這件事情表達我的失望。當整個連家都在說要繼承中華文化,弘揚詩詞傳統的時候,竟然沒有一人想到連戰的祖父連橫就是著名的漢詩詩人。他可不只是會唱唱走音的歌、寫寫平庸的散文而已,他是真的會寫詩的。像連橫的這首〈歡迎兒玉督憲南巡頌德詩〉就寫得不錯,身為連家子孫本當日夕誦讀,最好也寫首歌背熟了,從小培養詩詞文化和逢迎獻媚的家族技能。這樣,來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兵攻台的時候,把人名換掉就可以拿來祝賀新任特首或省委書記了,多麼富有傳承意義(多傳幾個世代,還可以拿來頌其他統治者之德,讓連橫的詩詞文化真正流芳百世):
將進酒,公飲否?聽我一言為啟牖:
臺疆屹立大海中,東南鎖鑰宜堅守。
干戈疫癘繼凶年,天降災殃無奇偶;
若推而納之溝中,萬民溺矣宜援手。
我公秉節蒞封疆,除殘伐暴登仁壽,
揚文開會集英才,策上治安相奔走。
王事鞅掌已靡遑,又舉南巡施高厚;
福星光照赤崁城,冠蓋趨蹌扶童叟。
俯察輿情布仁風,饗老筵張隆壽耇;
尤祈恩澤遍閭閻,保我黎民無災咎。
善教得民心,善政歌民口;
勳猷炳烈銘旂常,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同不朽!
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文學?
連家在副刊的洗版,所暴露的殘酷事實是,台灣的文學場域並沒有脫離封建時代。在這個時代裡,「文學」仍只是貴冑世家附庸風雅的玩物,或者供作驅使的鷹犬,當領主招呼時,傳統的兩大報副刊都沒有能力或意願(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去抵抗它的呼喚。不需要什麼文學訓練,一般人就能看出連方瑀以外的五位連姓作者,根本沒有拿得上檯面的文字能力,他們甚至不打算認真寫。不需要對文學場域有多深刻的理解,也可以看得出來連方瑀能在副刊發文自如,並不是因為她與那些資深作家有一樣的程度,而是因為她冠了那個夫姓、而是因為有些話在副刊說可以不負責任又達成某種效果。
近年在許多議題攻防的時候,保守派人士常常會說「這讓我不知道怎麼教小孩」。2015年9月4日的「人間副刊」,還真的會讓我油然升起「不知道該怎麼教小孩」之感。面對這種畫面,我們如何說服自己、說服後進的寫作者認真打磨自己的寫作技藝、磨礪自己的思想?
在我這一輩人,看到的文壇風景已不是「副刊的黃金時代不再」了。美好時代不再,那是大環境使然,但至少還可以做些正常的事,守護某些價值,文學本來就不害怕寂寞。但連這樣一小方地方都守不住,那副刊所能持守的文學意義,我不知道還能下探到什麼地步。
他們當然可以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但我們有必要讓副刊的文學傳統都賠進去嗎?
(刊載於「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