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幾乎就要忘記那些溫度了,直到那片耀亮的光直撲進我眼底。在西部某個海灘景點上,我騎著沙灘越野車輾過亂石、枯木以及垃圾堆成的小丘,然後一個強大到彷彿要將我甩脫的急轉彎──左手指間,戒指,你。在迎面而來的陽光之中,在層次深漸撲來的海水藍光之中,我的視線只剩下這些。被溫泉染色的硫化銀揚起一團光熱,包覆住我,就好像我再次逃離一切,躲入了你的微笑裡。
如果可以,你一定選擇以飛行的姿態探訪這條溪。
導遊的四輪傳動箱型車載著我們,一個三代同堂的十人團體,從花東狹窄的平原闖入了山脈的縫隙。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手動的車窗扳開。風從車行的反方向灌入,在我臉旁沖盪而過。快速卻不狂暴的風,帶著些許潮濕,好像我就浸在一道冰涼的水流之中。我閉著眼,聽風聲漸漸蓋過車輪輾壓石礫的惱人噪音。最後便只留下這種純然的聲音了。彷彿飛行。
車子加速駛過橫斷道路的溪面,年紀最小的二弟興奮的盯著窗外,像是乘坐遊樂設施般尖叫了起來。我笑著嘆氣,搖了搖頭。這樣的風聲,應當是要用歌聲來襯的。就像那時我乘在摩扥車後座,看你肆意催動油門,在蜿轉的山間小道如箭急駛;那時也是這樣的風聲,或許更快。當我仰著身子讓風徹底繞遍我所有感官時,我聽到你的歌聲。許是我閉著眼的緣故,總覺得那緩緩流來、像是閃爍著銀光的聲線,明亮澄澈到不像是真實的。
我們在山與山的影子之中暫時停了車。
「這是這段路上最壯觀的地方。」導遊說。的確是很讓人屏息的。眼光自碩石磊磊、半涸的河床往上,兩片高大山壁夾峙,彷彿是山脈突然傲岸地站起身來。倏地溪的對面也拔起了另一座山。據說在豐水期時,我們所站之處全都是河道,是一條握在大地掌心、活力沛發的大河。
家人們下車拍照,我悄悄的離開他們,獨自往萎縮了許多的水流走去。前幾天才下過雨,所以即便現在是冬季,水勢還是又濁又急的。我在仿若河階的礫石岸邊坐下。近看才知道,山壁並不是一成不變的灰色巨岩,而是間或點著幾叢擺動不停的綠。更多的是水的痕跡。我不明白水如何能打到幾百公尺的高度,但那上面真的都濕漉著,為數不多的陽光從兩山縫隙間滑下,閃得整片山崖就像是在說著話一般。
這幾天你也在花東緃谷裡。你是來拜訪這裡沒有光害的夜晚的。你說,要來觀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我們會在相同的時間處在這麼靠近的點上──平原的最狹處只有四十公里,也就是說,我很可能跟你經過了同一陣風。或許再往上游走些,我便會發現你的歌聲已經在那裡等著了吧?
導遊把車開到山路的盡頭,我們便下車走路。雖然我們之中,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只有我與大弟、我舅舅及我爸,還帶著兩位女性長輩,但由於我們家族旅行時常到山區去,所以對於等一下爬山溯溪的行程並不覺得有什麼困難。沿著廂型車無法到達的乾河床向上游行走,大約十多公里便能到達我們的目的地。
「我和你舅媽結婚前就知道這裡有野溪溫泉了,只是一直沒機會來。」舅舅一面對我這麼說,一面轉頭向車上喊:「多帶幾把雨傘下來,待會兒可以當拐杖撐。」
我笑了笑沒說話。媽媽幫全家人都帶了一套換洗衣物,平均分在我和爸爸的背包裡。圓鼓但不沉重的背包掛在我背後,除了衣服之外只有幾枝筆,一本筆記本──裡面夾著給你的,正寫到一半的信。我想著待會兒我要找塊平坦的石頭,扶在那上面寫完這封信。聽導遊說上游風更大。那正好,寫畢之後我只要輕輕抽開手,信便會隨之飄送到你手裡去了。我伸了伸左手五指,你送我的羽毛蜷曲形狀的戒指溫和地散發爛爛的金屬光澤。
你會收到的。即使收不到也無妨,但我相信你會收到的。
十分鐘之後我們才漸漸發現自己的天真。一開始只是在中上游的巨石磊堆中上下攀爬,整列隊伍便已經拉成將近一百公尺長了。我邊走邊想著這個景點可能不太適合你,你的腳應該沒有辦法負荷這麼激烈的攀爬。我在心裡莫可奈何的笑了笑:難道真的非得用飛的?好幾次你駕車載我堵在台北的車陣裡時,都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我說:「我真有股衝動想把方向盤垂直提起來。」若是你也在這裡,或許你會張開傘,試試看風能不能就此托起你吧。
不,你會乾脆原地坐下,吹風,對吧?
所以我也無須想像你會怎麼看待渡溪、溯溪這件事。第一個擋住去路的溪面大約只有四五公尺長。導遊獨自涉水過去,在對面與我舅舅拉起了一條尼龍繩。我覺得有些小題大作,只是後面還有幾位「翻山越嶺」喘息未定的長輩及女士,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除了舅舅的涼鞋太脆弱,被水沖斷外,沒有任何足以提起我們戒心的驚險發生。
接著是溯游。舅舅穿上我的運動涼鞋,左手抓繩子右手扶山壁地逆水而上。由於這段二三十公尺的路水流較急,我爸與導遊兩人要來來回回扶助其他人前進,繩子便由我拉住後面這一端,所以,我是最後一個渡上去的。雖說是冬末,但我一直不覺水溫冰冷,只是赤著腳在逆流中實在不好走。踩到尖銳的石頭需要很大的忍耐才不會因痛楚而縮腳,而平坦的石面上往往都長滿苔蘚,幾乎無法立足。等到我上岸時,繩子已經因我的緊握而在掌上勒出一條深槓了。
這時我想,即使你想來我也會阻止你的。
想起你前幾天跟我說要來觀星時,我才從一個營隊回來,滿載積壓了好幾天的倦意。我昏昏沉沉地靠在你肩上。在即將入睡的那幾秒,我腦中突然閃過幾年之前,我試圖以耍賴的方式阻止你拖著足傷陪我參加一次小旅行。與此同時,我升起了一股再次阻止你的無稽衝動。能不能,能不能哪兒也不要去?
過了第三次水面到達最後一渡的岸畔,我們的臉色全都青了。最上游的這個溪面寬五六十公尺不說,所及之處濁浪翻騰,好像為之前我們踐踏它的身軀而發怒。我依舊是拉著繩子在這岸等著,舅舅先渡。本來作為扶持之用的雨傘此刻反倒是需要我們扶持的贅物了。只見導遊一肩扛起年幼的二弟,一手抱滿十支雨傘,一晃眼就全送到對岸去。但我們並沒有這般功夫。舅舅和阿姨都在河中央滑了一跤,其他人過去之後也全因死命的握住繩子而指節僵硬。
接下來是我。導遊接替我的位置,讓我先下水。我順著水流的方向斜斜地前進。導遊說,渡河時不能慢,一旦猶豫了慢了,你便會承受很大的衝力。我忍著痛,幾乎是半跳著蹬過了三分之二。接著我落足在一塊平整寬闊的石板上,還來不及反應,我就被水流沖倒了。
我蹲著。
激流包圍之下,什麼都變得模糊了。
前方是已經上岸的家人,他們揮著手,喊著些什麼我聽不到的話語。
後面是我看不見的導遊。
這個姿勢,跟你浸泡在海裡的姿勢相同嗎?
你說有一次你到海水浴場,慢慢的走入淺灘,接著,蹲下。你說海水和海風都很溫柔拂過你。安適地,靜謐地。你說,很容易的,只要閉上眼睛,停止呼吸。──
我那時也是靠在你懷裡吧?我所有軟弱,所有逃避的終點。但是,你的終點卻近得讓我不得不害怕,不得不耍賴、任性、胡鬧……甚至是,繼續逃避。因為你總是用平靜如微風的語氣說,很容易的,只要……。
我們帶去的換洗衣服全都濕了。一圈圈小水池中流湧著天然的溫泉。我把背包裡的衣物全倒出來,然後拿出已經浸透了的筆記本。寫了半張的信紙上一片模糊,所有的話語、情緒以及其他,好像都被剛才那一陣沖到下游去了。我把濕紙貼在一塊大石上讓風蔭乾。
我們就著溼透的衣服直接泡進溫泉裡。風的確很大,或許你還是能收到信也不一定。我半臥在池子中,同時感到既涼又暖的睡意襲來。直至此刻我才開始發覺剛才的河水有多冷。閉上眼。風繼續吹著。
幾分鐘後,我在一片寧靜慵懶之中猛然睜眼,低頭望向浸在水中的左手。你送我的戒指一點一點地變質成深色的硫化銀。我愣在那裡,頓時不知道應該要微笑,還是嘆氣。
‧第二十四屆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散文組佳作
溯途
2006/02/19 _少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