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妳是不能來的

　　在東京的江戶博物館看到這樣一個模型：十七世紀的江戶幕府時代，日本橋周圍的市區，成群的工人、農人、武士行走於街道上，穿著和服的女子圍在各種店舖前面。模型的上方光源成片的蓋落，淹沒影子。寬廣橋面上各式的雜耍藝人動作離奇詭異，但都千篇一律的微笑著。笑著。橋的左端有一對男女，似乎都是商人子弟，身上的綾綢光滑，偎依著，笑著。
　　好像「清明上河圖」。
　　妳對歷史不熟，總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東西留給久遠的古代，全部推出妳的記憶。妳說，記憶，太累人，而那些妳都沒見過所以妳無從堆置。反正你會幫我記住，不會遺忘。聽到這些話之前，我指著作為火車站展示的長條畫幅，「清明上河圖」，向妳述說那個如今只剩下繁華的時空點。
　　江戶博物館裡面的模型逼真考究，連屋子旁的石燈籠，廟宇前的鳥居都能做的分毫不差。那對情侶的神態也是吧。在那個沒有霓虹燈沒有電影甚至沒有辦法自由操縱光影的年代，看著身旁的情人就能微笑。

　　答應過要帶妳去很多地方，東京，本來是第一站。
　　數年前，在比現在更加矇懂的年紀，我瘋了似的迷上日本的歷史，那段人稱之為「戰國時代」的十六世紀。當時日本的主角是眾多的武士，以及多到難以想像的各種怪傑。其中一個，就是建立現今東京的德川家康。
　　如同其他十多歲的男孩，我沉迷在英雄事蹟及聽不到慘叫的戰爭之中。德川家康一生中的戰役不少，最搖動我心魄的，便是他手下一個姓奧平的武士。奧平奉命隻身突圍連絡遠方的援軍，行動成功後又企圖潛回城內協防，終於被俘。敵軍用刀尖指著他，脅迫他向守軍招降，他卻對著守軍大喊：援軍已到，支持下去……。
　　支持下去。
　　「支撐起東京鐵塔的其實不是這些鐵條，而是每年來這裡共度浪漫時光的情侶。」身旁的一位先生笑說。他對著自己的妻子、以及略長我幾歲的兒子敘述著當初東京鐵塔的建立遭到了怎麼樣的訕笑。由於太類似巴黎鐵塔，所以被當作是政府沒有創意的東施效顰。而今這些聲音都不見了，環繞其上的，僅剩一絲絲沒有重量，不太分明的私語。
　　妳說妳會怕高，但說這句話的同時妳又告訴我，妳想登上雪梨市中心那高達數百公尺的建築：它的頂樓全由玻璃或其他透明材質構成。更往上，還可以綁上安全索，讓教練人員帶著攀上鐵架。整個城市都平展在視線下，雪梨歌劇院以及再過去的藍色靜海。
　　奧平的妻子是否也高踞城樓看著那一幕？是她促使他下定決心以一個謊言作為全城的盾牌嗎？
　　東京鐵塔的電梯速度不快，眼界的鏡頭逐漸隨高度廣闊開來。那時候我笑著說，妳怕高，怎麼去？妳沒有說話，靠緊我一些。我不怕。與地面的距離越來越遠，我感到腳步虛浮，彷彿輕輕一震便會摔倒。外面鐵架上懸著柔和的黃燈，電梯箱內因而氣氛溫馨。整個東京都的光影都在腳下。
　　某一瞬刻，東京裡所有的移動都靜止了；一切的顏色糅混成一大片無法形容巨大圖像。電梯繼續上升。不知道是出於害怕、寒冷或是其他難以名之的情緒，我蹲下來，將臉埋到臂彎裡，臉頰捱靠著藍白交間的圍巾。

　　與家人住在池袋區一家華人經營的民宿裡。每天一早離開下榻處，從池袋電車站出發，移往目的地，或被數年前埋下的仰慕牽引，或被昨晚旅遊手冊的圖文說服。身上被外套、毛衣裹的緊緊的，甚至有我們可以直接在地上滾動前進的感覺。
　　遠在南方的妳無法感受的我的寒冷。
　　我們期待下雪。出發前便有許多親友告誡我們要帶足衣物，因為隨時都有可能飄下雪花，尤其在我們前往的那個季節。後來在民宿裡巧遇早我們數週到的母親友人，才知道我們入境的那天正是雪停、溶淨的那天。
　　「你們運氣好，短期內不會再那麼冷了。」她說。
　　妳說妳想看雪，想在一片被雪上色的樹林裡奔跑。妳說妳如果在雪地裡穿上銀白色的衣服，我就看不到妳了，妳會溶成無處不在的天空的塗鴉的一部分。妳沒有注意到我把妳的手握的更緊了一些。我會找到妳的，不會讓妳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後來，山上真的降雪，一幅妳所肆意幻想的銀白，亞熱帶小島罕見的畫面。妳卻剛好患病，無力起身出門。
　　休息。以後就帶妳去國外看雪。不必失望這好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機會，世界上有太多時常下雪的城市。只要妳別，一轉身隱沒消失。

　　淺草觀音寺的山門前掛著一個巨大的紅燈籠，上書「雷門」二字。我們繞過他進去。山門到正殿之間一段不長的石板路兩旁夾著些平房，格局大多相像，庭院裡幾株櫻花欲開未開。正殿附近聳著一座五重塔，漆黑木造，尖端往上延伸著裝飾物。如同被攝入明信片的它，有些歪斜，似乎還在生長。
　　我想像著這裡一片雪景的樣子。我只是與那時間點擦身而過，照理只要一念轉身，我就應該追的上吧？
　　正殿前方廣場、簷角、石燈籠及所有能夠站立的地方，都停滿了鴿子。染了塵色的羽毛相混舖在地面上，落腳輕軟，幾乎就相信我追回雪了，雖然混雜了些過期的記憶污泥。
　　迂迴的鑽過人群及小路後，來到正殿背後的淺草寺攤販區，很像妳曾經帶我去的那些夜市街景。人很多，但由於禮貌的緣故大多不互相接觸，偶爾碰到了便點點頭投給對方一個抱歉的眼神。兩側的攤販很巧妙的互相迴避，讓商品沒有重複，而我的家人們被拖駐在那些操著生硬英語、微笑鞠躬的人們面前。
　　我悄悄退出這片熱鬧，走回正殿廣場，坐在石板地上。我緩緩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扥著一些碎麵包、碎糖果。鴿群一跳一跳的向我圍攏，觀望數秒。我閉上眼不動。於是鴿子們輕振翅翼跳上我身體，站在我肩上、腕上、膝上啄食香味濃郁的碎塊，它們的重量柔緩的加在我的身上。在我肩上的幾隻鴿子為保持平衡，翅翼不時觸靠我的臉頰。
　　掉落的羽毛漸降如雪。此刻我想起妳，睜眼，身軀微微一動，整群鴿子便受到傷害似的猛然向所有方向灑開，離我而去。

　　如果妳來了，會陪我到這座古城遺跡來嗎？
　　小田原城，一個在十六世紀如盤石堅穩的名字。我想我一定會這樣對妳述說：超越一切形體的穩固，除了時間沒有摧毀它的方法。由沉重石塊堆砌的基座已高數十呎，更徨論厚達數呎的金屬正門，以及門內迂迴到能夠將人吞沒的迴廊。
　　曾經這裡能夠駐守數萬名武士，他們的一生都在這裡，以捍衛始以捍衛終。他們粗豪的笑聲散佈在城廓的四周，無論如何絕對不落淚也不會認輸，城池裝載了他們的世界，他們所守禦的一切。
　　如同奧平。
　　妳擁有各種孩子的權利，耍賴、任性以及我，但妳從未告訴過我，我要如何穿越各種似乎比我的決心更加頑強的阻礙來保護妳？某些阻礙的關卡甚至是妳設下的，妳如何能責怪我無法穿越妳的隔擋？
　　沒有說過要帶妳來這裡，但卻想著只要妳陪著我來到這個國度，妳便會隨我前來吧。
　　遺蹟公園裡有個出租鍇甲的攤位。我們家三兄弟分別租了一套，管理員幫我們擐上甲冑。首先是綁腿，塑膠仿製的戰靴僵直的貼在小腿肚，管理員手一拉緊，硬片便貼身附著。再來是肘部，腕部，胸甲，交疊層掩。最後披上戰袍，帶盔，掛刀。
　　如此層層遮擋，只是模仿甲蟲形狀來保護中間最柔軟的部位吧？
　　然後是照相。握起刀的同時便會回到三四歲時，揮砍著武器互擊的嬉戲心情。兄弟三人忽而追逐忽而劈刺，塑膠製的鍇甲雖重但還能讓我們跑動。父親趁機在旁邊捕捉鏡頭，安靜的小田原城突然又回復了些往日的氣氛：當年小田原城城主的子女們，也是在這樣一叢將開未開的櫻花林下戲耍吧？
　　後來我們喘著氣停下。父親擺好腳架，要我們站好，然後拉了母親一起到我們身邊，倒數。紅色光點數閃即滅，全家福。我們全部湊過去看著數位相機那小小的螢幕，照片裡我們紅著臉笑容未斂，連我也是。正當我看完正要後退時，突然發現一直掛在我頸上的，妳織給我的圍巾，不見了。
　　一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承認妳是不會來了。我知道妳是不能來的。

‧第十五屆紅樓文學獎散文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