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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在乎的是你的孩子

2016/06/29 _時事雜談


    在6月22日的《國語日報》文藝版專欄上,刊出了我的文章〈你可以為任何人心動〉,文章中藉由動畫《庫洛魔法使》為引,向讀者談論了人的情感不應為生理性別所限,而可以自然流動,無論你是同性戀、雙性戀還是哪一類性少數,你的情感都是合理的。這篇文章在某些家長群體當中引起了爭議,他們的論點大致相向,都認為《國語日報》是讓年幼的學生閱讀的刊物,我不該「混淆他們的性別認同,讓他們順其自然發展」。

    在這次爭議中,不管是我的論點還是對方的論點,其實都是了無新意的。在那個只有一千字的篇幅限制當中,我所使用的素材、做出的詮釋和導出的論述,都是非常初階的;而對方的反應,就跟所有恐同的宗教團體和保守派人士一模一樣,全都是在論述上不堪一擊的幻想。如果說這件事有稍微特別一點的地方,大概就是:這篇文章刊在《國語日報》上,而且是許多教師和家長會推薦給中小學生的刊物;它雖然不是官方刊物,但一直以來都獲得教育體系的背書支持,幾乎有著「半教科書」的地位。

    對於反對這篇文章的人來說,這一特殊地位就是反對這篇文章最好的理由,因為官方不該為這樣的觀念背書。但對我來說,這一特殊地位,正是我希望在上面持續寫作專欄的理由,因為我可以從而傳達正規學校教育應該傳達、但不曾傳達的觀念。

    在討論為什麼我會這樣想之前,我想先來談一個文學史上的故事。

    在紀大偉的《台灣同志簡史》中,曾經提到一個案例。1981年,小說家王禎和的作品《美人圖》被一位郭姓男子告上法院。郭男主張,王禎和小說當中的「小林、小郭」兩名男性角色的男男情慾,是影射了他自己和林姓友人之間的關係,王禎和把他們的隱私寫成了小說。紀大偉指出,這一控告雖然看起來很荒謬,但衡諸當時封閉的資訊環境,像郭姓男子這樣的讀者,很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台灣社會中的唯一一個同性戀者」,而:「身為台灣極少數的同性戀者之一,我如果不是被小說家偷窺了,小說家怎麼可能寫出這種情節?」

    在2016年的現在,這故事看起來像個蠢笑話,但我們可以想像,當年像是郭姓男子之類的同志讀者,是活在什麼樣的黑暗中。在異性戀主流極為不友善的氛圍下,身為一個對男人有慾望的男人,他不但會覺得自己是骯髒的,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骯髒的人;那種強烈的孤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壓力。


    而這個蠢笑話,很可能還未完全在2016年的社會中失效。因為這種精神壓力是階級性的。所有同志人口比例的調查結果都告訴我們,越是受過較高教育、有較豐沛資源的階級,自我認同為同志的比例越高。而教育程度較低、資源較困蹇的階級,自我認同為同志的比例越低。——事實很明顯,不是念書念多了或家裡比較有錢就會變成同志,而是缺乏上述的因素,人就越沒有能力去抵抗周圍的壓迫,越不能承認自己的認同,即使是在完全匿名的學術調查中也不敢承認。

    我們無法排除一種可能:在某些階級當中,還存在著孤立無援的同志,他的身邊毫無支持系統。

    為了掃除這種情況,我們應該全面性地建立支持系統。

    我認為,最重要的場域之一,就是義務教育。透過義務教育體系的全面性,我們可以提供給所有學生——也就是所有國民——一套「文化腳本」,讓人們的行為大致落在某一個範圍之內。舉例來說,早期的小學國語課本第一課,就有「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早起勤打掃」的句子,這樣的模式深深烙印在好幾代人的心中,形成了強大的性別刻板印象。然而,反過來說,如果連續好幾代人讀的課本,都自然而然帶有性別平權的觀念,那這樣的「文化腳本」也就可以自然而然融入人們的生活中,內化在大多數人的言行之中。

    事實上,早在2004年,台灣就已經通過了「性別平等教育法」。這個法條的前身是「兩性平等教育法」,從「兩性」到「性別」的用詞改變,就顯示在官方教育體系中,早就同意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異性戀男女,所有不同的性別認同和性傾向都應該被尊重。而在「性別平等教育法」的第十八條也明文寫道:「學校教材之編寫、審查及選用,應符合性別平等教育原則;教材內容應平衡反映不同性別之歷史貢獻及生活經驗,並呈現多元之性別觀點。」這部法是規範所有官方教育體系的,並未特指是大學、中學還是小學階段。這樣的法規,也早已年復一年的融入師資培育的教材和資格檢定當中,這十多年來培養出來的教師,如果不負於己身的專業的話,對此應該早有理解。因而某些家長主張不該讓學生在小學階段接觸到「同志」、「性少數」之類的概念是莫名其妙的。——在學校當中推行這些東西,不但是「可以的」,而且還是「應該的」,這是身為教師的義務。

    真正該憤怒的是:明明在法規上早就明定的事,教育現場的執行仍然十分消極,只能盼望少數有心的教師。

    我們每年都要提起「玫瑰少年葉永鋕」,但為何到今天為止,中小學教材當中仍然沒有任何一篇文章,出現與異性戀主流相異的性別認同、性別傾向和性別氣質之角色?為什麼在實務的現場當中,「同志議題」往往會被丟給「教官室」(這意味同志有錯,必須懲罰)或「輔導室」(這意味同志有病,必須治療),而不是一個稀鬆平常,應該要讓所有學生都能融入生活的心態和知能?

    如果每年至少有一篇課文,提到不同類型的性少數角色,那些在黑暗中孤立無援,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喜歡男生的男生 / 唯一一個喜歡女生的女生 / 唯一一個跨性別者⋯⋯」的孩子,至少能夠得到一點支持:你並沒有錯,你也不奇怪,我們的體制沒有排除你。而同時,圍繞著這些課文的教學活動,也能讓異性戀的學生學習如何和性少數相處。這對整個社會來說,都是重要的「文化腳本」。

    教育現場的實務經驗讓我知道,這樣來自「官方」的支持,對孩子來說很重要。

    如果你親眼看過學生囁嚅著對你出櫃,而你表達出支持之意時,學生露出的表情和之後的行為變化的話,你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剛剛真的親手救了一個人的性命。這只是幾句話,一念之間的事情。這一點都無法令一名老師感到得意,反而是一種不經意走過鋼索的,冷汗直流的驚恐感,如果我剛剛說錯話、露錯表情⋯⋯。但每個老師能做的畢竟有限,那些沒有遇到好老師的人要怎麼辦?唯有從教材上從頭改革,這才能根本地解決問題。

    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在《國語日報》寫下〈你可以為任何人心動〉這篇文章的。我不知道這篇文章會有幾個孩子看到,但就算這些讀者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因而不再被自己的性別給困擾,這一切就是值得的。一篇文章當然也遠遠不夠的,在性別平權議題正式進入教材之前,這樣子對性別研究學術界來說陳腔濫調的文章,還要越多越好,最好多到每一個角落的孩子都看到煩的地步。

    因此,對於那些明顯恐同的家長,我必須非常明確地告訴你們:你的孩子到底會是什麼性別傾向、有什麼性別認同,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如果你營造的是一個性別友善的開明家庭,不管這個世界對孩子多糟,至少他/她還可以回到家裡來。但如果你營造的是那樣一個恐同的家庭,不管這個世界對孩子多友善,你都會是他/她永恆的創傷和壓力來源。

    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們不會也不能在此處妥協。這是攸關性命的事。

    比起你,我更在乎的是你的孩子。

   (刊載於「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