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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文學的敵人是九把刀嗎?──純文學vs大眾文學的偽對決

2015/08/01 _文學評論
    在我高中到大學的年代,要激怒文藝青年有兩種最快速的方法:對寫小說的,你就跟他提九把刀;對寫詩的,你就跟他提方文山。接下來你就可以開始欣賞文青們充滿憤怒、不屑、高傲和無奈的神情。如果他們沒有因為這樣拒絕和你對話的話,你也一定會聽到這樣的關鍵句:「那些人寫的東西不是純文學。」

    我也曾是這樣的文青,所以大致瞭解這種對立背後的邏輯是什麼。他們認為,有某些文學作品是比另外一些更有價值的,並且將之稱為「純文學」。「純文學」通常有一些特徵,比如探討較嚴肅的主題、表達的是人類共通的處境、運用了比較現代主義或更前衛的寫作技術、在書寫時較有藝術自覺、文本可以有較複雜和多元的詮釋⋯⋯粗略地說,就是那種比較「難」的文學作品。這其實也無可厚非,每個人本來就有不同的閱讀品味,不過比較麻煩的是,這樣的文青常常認為自己的品味是唯一正確的、好的品味,而貶低其他類型的作品。

    而如果這樣的人,長大之後成為作家、編輯、出版從業人員的話,這些偏見就會形成一種對大眾文學充滿敵意的氛圍。這可不是當代台灣才有的現象,而是過去一百年文學史上一直反覆發生的事。日治時代,就有許多作家憂心徐坤泉《可愛的仇人》過於暢銷,敗壞風氣;到了戰後,瓊瑤這類暢銷作家所受的貶抑可沒有少過,九把刀(們)其實並不孤單。於是,在台灣就有了「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嚴重對立,前者認為,後者的作品缺乏深度,而它們的暢銷會降低讀者的閱讀水平,更進一步造成純文學市場的崩壞。

    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仔細想想,這種說法其實完全不合邏輯、搞錯了敵人。

    我們先接受文青們的假設,「純文學」就是那種比較有深度,因而比較困難的作品。既然是比較困難的作品,要閱讀這些東西,就需要更大量的學習和經驗累積。你不可能要求一個初次閱讀夏宇和舞鶴的人,能夠立刻明白文本當中複雜的技術調度、思想淵源,以及文學傳統的承襲和突破。人類不是天生下來就能享受文學作品的(就像其他藝術領域),閱讀是一種十分複雜的腦部活動,就算某人在某個領域是知識精英,也不見得能夠細緻地進入一篇文學作品的精微處。而所有的學習,必然是由淺入深,從簡單到複雜的演進過程。由此看來,一名文學讀者的養成,先由(比較簡單的)大眾文學入手,進而累積經驗,擴及(比較困難的)純文學作品,才是順理成章的吧?

    事實上,這種對立根本是假的,凸顯了台灣在讀者養成上面的重大缺陷。由於學校教育當中的文學教育與現實脫節,所以喜歡閱讀的學生只能自力更生。有些天賦和意志力比較特別的學生,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純文學作品,進入堂奧;但更多學生很自然地讀起了語言和內容都更貼合自身心智狀態的大眾文學作品。本來應當「合作」的兩個階段,變成了「分流」的兩個群體。而尷尬的是,不管是哪一個群體,都沒有一套完整的生產或培訓體系。「純文學」那一方有著學院資源或政府補助的優勢,可以維持文學獎、文學營隊、(不賣錢的)刊物及出版品的存在,但它缺乏穩定的市場根基,難以自給自足;「大眾文學」那一方相對「底氣」較足,作品本身可以帶來一定程度的獲利,但是它缺乏「更上層樓」的建制,沒有穩定的作者培養機制(如純文學的文學奬、營隊),以至於我們的大眾文學作品很難複製成功經驗,只能期待每個世代冒出一個天才。

    所以,「純文學」的銷量或影響力下滑,不但不能怪到「大眾文學」頭上,在一定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兩者之間要合作才能產生健康的文學生態。從產業的角度來看,暢銷的通俗作品或許不能「提升讀者的水準」,但它們所帶來的收益,卻能夠支撐著「出版」的產業鏈,並且連帶地分潤到願意出版純文學作品的單位上。網路上知名的時事評論者「人渣文本」著有〈我很尊敬九把刀〉一文,就提到:「他文字創造出來的產值,近幾年應該都破千萬,電影更是以億來算。我不會說以『賺得多』來評價一個手藝人是正確的角度,但從『產值』來看,可以突顯出一些倫理意義:他用雙手和嘴創造出來的產值,可以養活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幾百個家庭。電影每賣出一億票房,就代表產業裡面湧入了一億的資金⋯⋯沒有九把刀本人,可能整個「九把刀」產業鏈都會立刻消失。

    事實上,對讀者而言,「純文學」與否並不重要,這條界線只是我們這些文青內心的魔障而已。而把分流變成合作,這不只是一個理想,而是實際上已經發生的事情,只是很多人沒有注意到。我帶各種文學營隊已超過十年,有個現象是非常明顯的:每年招收到的年輕學員當中,如果你問他們平時讀哪些書,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大眾文學」;但即使如此,他們並不排斥參加一個講師都是「純文學」作家、他可能一本講師著作都沒讀過的營隊。在這一瞬間,「純文學」的建制補充了「大眾文學」的缺漏,而後者的影響力幫前者吸引到了更多可能的文字愛好者。

    我們幾乎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天台灣的「大眾文學」也崩壞了(別說不可能,最近幾年的統計數字並不樂觀),那也幾乎就是「純文學」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同在「文學」這面大旗下,我們不該繼續幻想如何強佔對方的領土了。這座島上還有多少根本不閱讀的人,那才是亟須我們全力開發的新大陸。

(刊載於《文訊》2015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