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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一個作家:刻板印象與身份整飾

2016/04/01 _文學評論
    當我說:「老師」這兩個字時,你腦袋裡浮現的畫面是什麼?穿什麼衣服,用什麼方式說話,工作時是什麼樣子?如果換成「工人」、「農夫」、「銀行行員」、「櫃檯人員」、「駕駛員」⋯⋯呢?

    你會發現,這些詞從你耳朵,打到腦袋內的瞬間,就會形成一系列的形象。這些形象有的有道理,有的卻跟那個職業沒有必然性的關係。比如說,你可能會覺得「工人」講話時使用的髒話,一定比「老師」多——但真的必然如此嗎?人並不會因為有了教師證,喉嚨就發不出「幹」或「操」的音啊。這樣的形象,就是我們對某一職業的刻板印象。刻板印象的好處是,它們可以節省我們大腦處理事物的時間,因為事情「大概就是那樣」,但壞處是,你如果只依賴刻板印象來理解社會,你永遠都沒辦法真正精確地認識任何事物,因為「大概就是那樣」同時也就等於「不完全是那樣」。

    那如果我說:「作家」呢?

    形象開始浮現了吧。也許可能是:文人、衣著有品味但並不華貴,平常都泡咖啡館,讀很多很多的書,也看很多很多的電影。除了寫作以外,通常都還會攝影,並且多少有音樂、藝術方面的愛好。如果要視覺化一點,可以去youtube上搜尋「世界越快 心則慢」這部廣告裡的金城武——雖然台灣史上幾乎找不到長得這麼帥的作家,而且裡面的細節錯誤百出——,那大概就是大多數人想像中,飄然於塵世俗務之上的「作家」。

    除了外型和特徵,「作家」通常也被賦予某些特質,好像唯有那樣的人類才能學會如何組織文字。比如他一定是孤高、不合群的(而不是交遊廣闊的);他一定帶有某種憂鬱氣質(而不是開朗樂觀);一個好作家充滿靈思,彷彿一道神祕主義的湧泉(而不是「訓練有素」的);作家不慕榮利(而不是尋常職業);作家寫文章時總是一出手就渾然天成,才氣橫溢(而不是費心經營、反覆打磨技術)。而這些奇妙刻板印象,有些已經存在了近一世紀,有些則是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風貌。就像我們上一篇專欄所說的,關於「作家是否應該參與政治」這件事來看,2016年和2006年是有著完全相反的氛圍的。

    但最奇妙的還不是刻板印象會變動這件事。最重要的是:這些刻板印象多半不是實情。作家的朋友並不特別多,但也不見得特別少;作家不見得特別快樂,但也不特別憂鬱;大多數的作家都缺乏「天才」,所寫的文章都是反覆磨礪、努力之後的結果;而更重要的是,作家也是需要吃飯的,他們或許沒有成為有錢人的野心,但他們也需要一份正常人的收入。他們很可能剛好喜歡咖啡、電影、攝影、藝術與音樂,但也可能剛好都不喜歡、或只喜歡其中幾樣。

    簡言之:他們基本上跟一般人沒什麼差別,只是剛好比較擅長文字而已。

    一個人兩個人這樣誤解,或許還沒關係,如果大部分的人都有錯誤的刻板印象,會怎麼樣呢?這時候會出現兩種可能:一、這些隱藏的標準,形成某種未曾明說的篩選機制,讓符合這些特質的人更容易成為人們心中的「作家」。比如有位作品屢獲大獎的寫作者,不管出版多少著作,都很少被同行和讀者認可為成名作家,原因就在於他至今仍然不斷投稿文學獎,違反了「不為利益寫作」的信條。二、不符合這些特質的人,也會盡可能在公開的文章、訪談、演講、座談等活動當中,隱藏自己「不合拍」的部分,強化甚至虛構自己的「作家性」。

    而不管哪一種情況,最終造成的結果,都是「作家」這種身份的單一化。他們變得越來越像,你如果去翻閱目前市面上大部分的作家訪談,你會發現,把人名和書名遮掉之後,能夠有識別性的部分並不多。他們會像是跳針一樣,反覆強調靈光、創作的自由、他如何遠離文壇、不為什麼而寫之類的創作論。

    當然,我並不是認為那些說法是錯的,也不是說完全沒有符合上述特質的作家。但如果整個文學系統裡只有一種說法,而且是以少數的形象遮蓋了多數的情形,那這個現象肯定是錯的。我們看到的不是作家真正的樣子,而是經過「身份整飾」之後,選擇性呈現的樣貌(關於這個概念,可參考高夫曼《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那是一個人工的、被打造出來的木偶。這些形象在一次次的重複當中,逐漸被掏空了意義,終究會讓我們無法正確理解作家所鑲嵌的社會位置,他真正所思所想的、他的技藝和他的關懷,到底是什麼狀態。最終傷害到的,還是我們對文學作品的理解,以及在眾多被虛構出來的符號當中迷途時,所浪擲的精神和資源。

    在某種意義上,作家們確實騙了大家;但那同時也是因為,有許多的讀者只想聽謊言。而這樣的循環,其實是很容易中止的——當你下次腦袋浮現起「作家就是⋯⋯」的時候,請你馬上喊停,告訴自己:不不不,這世界上只有很少很少的金城武,我們的心智已經夠強壯,能夠面對複雜的現實了。

(刊載於《文訊》2016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