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念台文所最後一年,開始埋首寫論文的某一天,我爸爸開車接送我。在駕駛座上,他用一種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忍不住的語氣問我:「所以你們唸文學的,寫那些論文和評論,是為了什麼呢?」
一聽我就知道麻煩大了。在人文領域,聽起來越沒常識的問題,常常是越難回答的。我很小心地答:「應該是為了讓讀者更了解某部作品吧。」
「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我爸說:「如果作品本身很好懂,一目了然,那讀者就不需要你們的評論了;可是如果作品本身很難懂,讀者自己看也看不出來,那聽到你們的評論又有什麼幫助呢?讀者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東西,是作品裡面本來就有的,還是你們偷偷加進去的?」
然後我當場就當機了。
我爸問的,是文學評論的「功能」或「守備位置」問題,若要完整回答,則必須回到整個文學作品的產製結構來理解。你可以想像有一台叫做「文學」的機器,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部件:機構如出版社、學院;從業人員如作家、編輯;消費者如讀者;產品如作品、評論;機械的微電腦控制程式如文學理論⋯⋯這台機器非常複雜,在我們這個「老梗終結者」專欄的每一篇文章,都只能解釋這台機器的一小部分,而且還只是其中一種解釋。
而「文學評論」的功能是什麼呢?
第一個功能,是「說明產品的規格及價值」。事實上,文學作品的難處在於,它的價值並不是直觀可見的。你去雞排攤買雞排時,你看得到炸出來的顏色,聞得到味道,你知道吃下去之後會增加多少熱量。但你走進一家書店,看到作者、標題和書封,是不太可能知道這個「產品」到底好在哪裡,適合什麼用途的(追求刺激?療傷用?激勵人心?)。這時候,文學評論就會派上用場了:它至少可以提供關於這本書的基本脈絡,比如它到底跟哪些作品比較相像(是「本格派推理」還是「羅曼史小說」?),而它跟這些作品相較之下,到底表現比較好還是比較差?這些「規格及價值」資訊,不一定是由文學評論者提供的,有一部分也是出版社編輯和作者的共同責任,就像賣手機時,規格當然都是廠商會寫好好的一樣。但有些「實際使用情形」,可能是編輯和作者不會發現,或者發現了也不會說的,這時候就需要評論者來補足。
這聽起來很簡單,但悲傷的是,在台灣,並不一定每本書都能得到這麼起碼的照顧。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隨便從每年的新書中,抽個五本出來,google可見的所有相關評論,就會發現為什麼大家常常會說「台灣的書評環境每況愈下」了。這不只是書評數量少的問題,而是在僅有的少數評論裡,有意識要提供清晰定位的文章更是少數中的極少數。
第二個功能則是「發掘附加價值」。這就是比較不能拿其他產品來比喻的部分了。事實上,文學作品的欣賞機制是很微妙的,「作者以為自己寫的」、「文本實際上寫的」和「讀者能讀到的」常常是三個不同的圈圈。在最理想的狀態下,三圈應該完全重合:「作者覺得自己寫了A,文本實際上也成功表現出了A,讀者也有足夠的能力讀到A。」但很殘酷的是,這麼完美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基本不存在,這中間每個環節都可能出錯。作者可能以為自己寫了A,但其實他功力不足,只寫出了a;或者歡樂的是,他比他以為的厲害,不但不只是A,還寫成了AAA;或者他根本就寫成了B⋯⋯而同樣的,就算文本實際上寫的是A,讀者很可能也會因為經驗不足、解讀能力不足,把作品讀成了a;或者因為解讀能力太強、人太善良、自己想太多,把A讀成了AAA。
因此,我們會需要一群相對受過較完整訓練的人,來當作基礎的「校準點」。這樣的人,基本上就是文學評論者存在最大的意義。在擁有大致相同的學術訓練、文本解讀能力的一群人面前,如果他們都讀出了類似的東西,我們幾乎就可以確定:這是這部作品最重要的觀察點之一。比如在去年初,我和朋友主編的《秘密讀者》刊登了三篇書評,討論林佑軒《崩麗絲味》,它們不約而同地提及了小說裡「中產階級-高學歷-男同志」的視角,雖然三位評論者對這一點的評價有高有低,但我們大致上就可以說,這個特徵會是討論林佑軒小說非常重要的部分;而這是未經訓練的讀者,不一定能夠看出來的;甚至也未必是作者自己能夠察覺到的。
但這樣的「校準點」也是兩面刃。正因為體系類似,所以很可能也會有共同的盲點。所以比較理想的情況,還是有更多層次、更多元的「評論活動」——並不是只有評論家在雜誌上寫的文章或學術刊物上的論文,才算是文學評論。人們日常的討論、媒體的報導、社群的互動、網路上的心得,甚至極端點說,就連「銷量」本身都是一種評論方式,至少人們用新台幣投下了自己份量匪淺的一票。
而多層次的、多元的評論活動綜合起來,才能為「文學」這台機器帶來更豐厚的視野,讓它搞清楚自己現在到底產出了什麼,為什麼會做出這些產品,之後又該往什麼方向思考。
(刊載於《文訊》2016年6月號)
人家寫得差又怎麼樣?——文學評論到底是來幹嘛的
2016/06/01 _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