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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坑也是一門專業:文學科普的實踐可能

2016/10/01 _文學評論
    這幾年,我常常會聽到某些前輩作家,抱怨現在的年輕人「只讀比自己長10歲以內、小5歲以內的作家」,言下之意就是:他們都不讀前輩作品了。雖然以現在新書期如此短暫、書店又重視坪效,店內幾乎只放新書的情況來看,稍微久遠一點的作品就很難找到,這確實讓比較年輕的讀者,不太容易知道過往有哪些重要作家。但不知道,不代表他們沒有興趣讀,很多時候只是還沒有人讓他們知道什麼東西值得讀而已。

    過去幾年來,我每年平均會接觸到的中學生、大學生,保守估計會有數千人次。而在眾多講座場合裡,我也常常被詢問到有哪些推薦的作家。但不管我推薦什麼,我一次都沒遇過任何人告訴我:「這個作家太老了,我不想讀。」

    ——事實上,如果我隨便講出個名字,學生就知道這作家是哪個世代的,有這麼好的文學史素養,我推不推書單已經不重要了吧。

    所以我猜,可能是推薦方式出了問題。

    這裏包含了一種我稱之為「文學科普」的實作技術。就像會有人專門寫數學、物理、生物的科普一樣,我認為文學這門學科也需要有人投入「普及」的工作。文學科普,基本上就是推坑之道。在中學六年的國文科糟糕的教材裡,我們幾乎沒有教會學生任何基礎的文本分析和讀解方法,對於文學史的概念也很模糊,我們當然也就沒有理由怪罪學生不願讀書、不知道要讀什麼書。

    而「推薦書單」正是一個非常小,但非常關鍵的科普程序。在這樣的場合,我的第一句話一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幾個你最喜歡的小說家或作品嗎?」
    
    這個問句是很好用的,它可以快速幫我們標定這個人可以「吃下」多難的東西,也可以讓有線索猜測它可能喜歡的題材、風格、與方向。閱讀本來就不是一個單向度、可跳躍的過程,並不是說給最難、最好、最純文學的東西,就能夠引起人的興趣。這很可能只是揠苗助長,而且也未必合人脾胃。

    在這裡,推薦的策略是需要小心的。當讀者滿懷熱望希望得到書單,如果我們推錯方向,讓對方跑去讀了之後胃口大壞,從此再不讀書,那可就紮紮實實地損失了一名讀者了。但如果我們抓對方向,讓對方讀出興味來了,你就可能替出版圈收穫一位每個月願意買一本書的讀者。而當對方告訴我小說家或作品的名字時,我會盡可能標定這幾個名字背後的關鍵字,然後以此去連結作品。比如說,他如果告訴我《飢餓遊戲》,那我可能就會說:「如果是類似這種『反烏托邦』的故事,你要不要試試看《蒼蠅王》?」或者他如果告訴我白先勇,那我們也許可以導向:「你要不要試試看張大春或者朱天心?」

    在這裡,重點除了後半句的作品推薦,也要透過前半句的關鍵字(反烏托邦)來觀察對方回饋。你很容易可以從對方的表情,看出這個關鍵字有沒有打到點,如果沒有,試著從同一個作品拉出其他關鍵字(殘酷?政治?人性的考驗?),再去連別的書單。我們無須死守自己「經典」的標準,能把人留在「閱讀」這塊領域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陳述的策略也很重要。

    首先是,要盡可能避免「神秘性」的說法。對於大多數不讀文學作品的人來說,他們先入為主的印象就是文學很神秘。友善一點的,會說自己沒慧根、看不懂;不友善的,就會直接說文學作品都在裝神弄鬼了。因此,無論是推薦還是解說,我都會盡可能挑最明晰、結構清楚、概念明確的部分來講。文學最精華的部分,當然是在那些後設語言無法觸及的神秘地帶,但一上來就講那個部分,是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一部作品也不會總是只有神秘地帶,而無任何世人可解的邏輯——大部份作品啦,如果一部作品完全找不到清晰的部分,那顯然也不適合推坑——,我們至少能策略性地選擇先講好解的部分,先把讀者引進來再說。

    第二個重點,則是「誠實」。這跟我們之前談到的,書評信任度崩壞的因素有關。由於整個評價系統都失去了效果,所以讀者很難找到任何有公信力的媒體,能給出好的選出指引。因此,在談論書籍的時候,我採取的策略是「刻意不迴避負評」。也就是說,並不是別人提到什麼書,我們就一定要說那很好、哄騙他們去看;而是反過來,明確指出它的缺點,然後再給予比較平衡的評價。這樣做的好處是,因為一般的書評媒體不敢披露負評,所以只要我們的負評講在前頭,就比較容易營造「我願意開誠佈公」的信任狀態。不必擔心批評書籍會讓讀者離開,事實上嫌貨正是買貨人,讀者自己也會自己判斷要接納多少說法。如果只是一味地贊好、哄騙,結果讀者讀了不如預期,反而會瞬間摧毀互信。

    而沒有什麼比讀者信任更珍貴的了。台灣文學並不是沒有好作家、好編輯,也並不是沒有市場(兩千萬的人口,放在全世界來比並不算少),但缺的正是信任。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在讀者買下來、開始閱讀以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買到了什麼——,文學的產業是徹頭徹尾建立在「信任」之上的。在夢想燎原大火之前,至少得先學會護住每一株初燃的火苗啊。

(刊載於《文訊》2016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