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經教育部核准,正式更名為「台灣文學與創意應用研究所」,搭上了這幾年方興未艾的「文創」與「應用」潮流,據傳還有其他台灣文學系所也將加入。這種在系所的名字上加入新潮關鍵字的行為,背後凸顯出的是人文學科所面對的艱險局面:對系所來說,有招生的壓力,需要更多吸引學生的誘因;對學生來說,有畢業之後何去何從的壓力,希望學到更多「實務」的能力。眾多台文系所對此局面焦慮已久,早在改名以前,就有不少系所從課程上著手,引入更多傳播、媒體、行銷管理的學程。然而我認為,無論是更名還是調整課程,這種學院中人試圖引入「實務」的努力,剛好暴露的就是學者們對「業界」的「實務」是想像大於理解,以虛構取代了真實。
前一陣子,在另外一個場合,我也接受過一個訪問,希望我以文學科系畢業生的身份,談談在文學科系的「學術」和「實務」要如何接軌。但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問錯了,如果我們預設文學科系的畢業生就是要留在跟文學或文化相關的職業領域當中,那學術能力就是一切實務能力的基礎。把這兩件事對立起來本身就是有問題的。事實上,我認為大部分(包含台文系所在內)的人文科系畢業生,之所以在畢業之後,就感到職涯茫茫,問題並不在缺乏實務能力,恰恰就是因為各系所給出來的學術訓練太差。
或者,即使有不錯的學術訓練,但是並不知道那些能力可以對應的工作是什麼,可以發揮長才的位置在哪裡。
以我熟悉的一些自由接案的朋友來說,雖然有很多經驗確實是要下去做了才能學會,但能夠在這些場域裡面運轉如意的基礎,都還是學術訓練帶來的能力。如果你的學術訓練很好,能夠很準確地抓取議題,利用所學來解釋或分析,你就有機會在言論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比如像鳴人堂或各大評論網站,許多評論者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名人」,最需要的是出自某種學術專業形成的觀點。)如果你的學術訓練很好,能夠很好地向外人介紹專業知識,科普也是一條可能的路。(看看超神的「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粉絲頁及其作者群,或者「哲學哲學雞蛋糕」等哲普網站)
而許多學院中人可能不清楚的是,在雜誌、報刊、線上媒體裡,需要非常大量的寫手去寫各式各樣的稿子,比如訪問稿。好的訪問者是珍稀資源,但它需要的技能其實跟學術訓練非常密切相關,因為「深度訪談」本來就是研究方法之一,寫作的紀律性和明晰性更是學術基本功。就算限縮在文學的領域裡,在文學刊物上,大部分的稿子也都跟創作能力無關,反而需要很多有論述能力的人,這更是學術的老本行。另外一項珍貴的技能是企劃發想的能力,無論是受僱於人或自己搞事都很需要,但實際進行的思路,是每個研究生都做過的——還記得什麼叫做「問題意識」嗎?
問題只在:學生是不是真的都從該系所學會了這些應該學會的東西?這些人文科系重視研究方法嗎?問題意識的發想有要求嗎?日常論述講究邏輯的貫通嗎?願意訓練學生用不裝神弄鬼的理論名詞說話,率直處理現象與概念之間的關係嗎?有做到重視寫作的格式和紀律,不讓學院式的修辭凌駕表達嗎?
因此,為了「實務」而去排擠「學術」的授課時數,甚至改變系所方向,完全是捨本逐末之事,那是不了解自身的學術訓練有什麼「市場價值」(如果這件事真的重要的話)。而妄想在系所當中多開幾學分傳播、媒體、行銷管理管理的課,就可以讓學生擁有那方面的技術,投入相關就業市場,那也是太小瞧了這些科系的專業。為了一套與現實脫軌的職業想像去塑造一個既看不起自己的專業,也看不起別人的專業的「知識」體系,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
如果真的非得要在大學和研究所教育著手,去改善人文學科畢業生的就業狀況——雖然我覺得這並不是大學應該思考的事情,哪個產業需要用人就應該自己訓練——,那與其設法添加雞肋的「實務」技能,不如設法更新整個教育體系過時的職業想像。世界已經在變了,公務員式朝九晚五、穩定薪資的工作模式,早已不是人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讓學生擁有更靈活的想像力,在既有的產業和未來的可能間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生活風格,這比你上幾堂編輯採訪、影片剪接、行銷概論要有意義的多。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主管各個學院的主事者們,以及他們後面不斷往錯誤方向誘導施壓的教育部官員們,你們需要真正睜開眼去看看辦公室以外的社會。
你會發現它跟你想像的很不一樣,甚至你也會發現,不管好的壞的,你跟你自己想像的也很不一樣。
(刊載於「想想論壇」)
親愛的,學術就是實務:中正台文所更名的思考
2015/10/13 _時事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