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在日本的一篇專訪,使得日治時期台灣人身份認同的問題,再次成為輿論熱議的焦點,整整延燒了一週。能這樣延燒,意味著日本殖民帶來的創傷仍有餘痛未解。由於中華民國在台灣的70年間,並未對台灣人的殖民傷痕投注足夠的注意,反而一意壓制、忽視。然而,傷口並不會因為被掩蓋而自動消失,只會在暗處繼續化膿,遭遇壓力就漫漶而出。無論是對李登輝這番言論的狂熱反對還是狂熱支持,都是被殖民者的症候群。
而在療傷之前,我們首先得認識到傷口的存在和性質:日本殖民時代的台灣人,到底活在什麼樣的處境裡?又到底認為自己是誰?
與其我們這些後人在這裡爭論半天,不如實際讀讀看李登輝的同代人到底是怎麼想的。而從當時的小說開始認識這些問題,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小說都是虛構的故事,不像歷史材料一樣能夠核實人事時地物,但小說能夠精準傳達「在特定處境下,角色的感受」,讓我們立刻進入遙遠時空下的氛圍和情感。而「認同」本來就是一個fu的問題,本質上和談戀愛沒有什麼兩樣——你無法用任何理性的理論,去證明「我是OO人」和「我是XX人」哪一個比較正確,但你心底的fu卻會真真切切影響你的所有決定。
懶人包: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如果你只有時間讀一本書,那當然首推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說實在的,從70年後的眼光看來,這部小說寫得並不算好。結構鬆散,劇情轉折缺乏醞釀,基本上就是看著主角胡太明到處跑來跑去、抒發幾句感想,然後突然就進入結局了。但這本書最值得一讀之處,就在於它是最完整的「日治時期懶人包」:你幾乎可以在這本書裡面,讀到日治時期台灣人面對的所有壓迫與機會。你會同時看到日本人的建設和日本人的邪惡,台灣人的堅韌與台灣人的愚昧。(所以你知道為什麼會結構鬆散了——因為作者什麼都想寫一下)小說家筆下的主角胡太明並沒有什麼太深刻的刻畫(你看他擇偶的段落就知道了,愛情的起伏之隨便的),但有一個特徵倒是從頭到尾一貫的:胡太明想要當一個誠實的、不矛盾的人——換句話說,他想要「做自己」。
小說最有力量的段落,都是發生在他想要「做自己」,卻往往迫於現實時候。比如胡太明年輕時到國民學校教書,分明看見了日本人和台灣人之間的差別待遇,卻必須裝作若無其事;比如後來赴日本留學,卻必須假裝自己不是台灣人,避免生活上的麻煩;比如在中國就業時,竟然因為自己被「告密」是台灣人,就被逮捕拘留。胡太明這個角色透露出來的荒謬是,台灣人想要「做自己」竟是那麼地困難,你努力想要順應日本的殖民體制會被日本人歧視,你努力想要為中國盡一份心力但始終被當成間諜。要你出力的時候,每一個國家都說你應該為它獻出生命;但當你真心想要加入他們的時候,每一個國家都說你不夠格。台灣人最深的悲劇,就是隨時隨地要假裝自己不是自己,隨著他人的意志而被扭曲。此即小說膾炙人口的書名「亞細亞的孤兒」的深義。
作為殖民地是怎麼回事
但如果你希望更細緻地了解日治時代的情況,則可以把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當作一本「目錄」,從它每個章節所描述的議題裡,去延伸閱讀更深刻的作品。以下我從中延伸介紹八篇小說,開頭的四篇正可以讓我們更進一步理解殖民地社會的樣貌。
在《亞細亞的孤兒》的一開始,年幼的胡太明被爺爺帶去托給「雲梯書院」,一所由清代秀才主持的私塾。隨著故事進行,這樣私塾陸續收掉,胡太明也轉入國民學校就學。這個段落寫的其實正是台灣人的知識體系,從中國的傳統漢學轉型為日本引入的現代學術體系。在這個主題上,小說僅稍微帶過一些感嘆,並未深入描寫這些舊文人面對新時代的處境。對此,我推薦楊守愚〈開學的頭一天〉,它寫的正是在這種轉型期當中,私塾先生完全招不到學生的窘境。楊守愚的筆調諷刺中帶有哀傷,這種尖銳的幽默感讓他的小說更添層次。他寫了命名為「碰壁」的一系列小說,包括〈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夢〉、〈啊!稿費〉和〈退學的狂潮〉等作,都把這種舊文人努力求生、卻在新的教育文化體系裡面適應不良的情形,寫得又好笑又令人不忍。
而當胡太明從師範學校畢業,進入國民學校當老師之後,感受到日台之間強烈的差別待遇。要談這個主題,絕對不能錯過龍瑛宗的名篇〈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在這篇小說裡,同樣進入日本公務體系的台灣青年陳有三努力上進,最終卻發現,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突破日本人的歧視,晉升到與自己的能力相符的職位。在長久生活的消磨下,終於轉向逸樂,徹底喪失了積極的意志。小說中的名句,寫出了殖民地絕望的氣氛,以及這種氣氛對台灣人精神上的斲傷:「陳有三不再給家裡匯錢,一直把理性和感情沈溺於酒中,而在那種生活裡,感到湧上來一脈脈陌生的陰鬱的歡樂。他放棄自尊、知識、向上和反省,而發現緊抱住露骨的本能、徐徐下沈的頹廢之身,有極為合適的黃昏荒野存在著。」
還記得《亞細亞的孤兒》裡,兩個煩人的食客阿三、阿四,一直叫留學歸來的胡太明去當警察嗎?是的,在日治時代,警察就是台灣人日常生活中權力最大的人,當然也是大多數惡夢的來源。日治時代以警察為主題的小說多不勝數,我最推薦的是賴和的〈不如意的過年〉。這篇小說堪稱高級酸民,絕對有ptt推爆的實力,其中寫到警察「查大人」莫名煩躁,隨意找民眾麻煩出氣的時候,竟有這樣的說詞:「他心頭的蘊怒,恰似著火的乾茅,再潑上揮發油〔日語,汽油〕一樣,蓬勃地燃燒起來,幸喜有馴良的人民,可以消費他由怒火所發生的熱力,不至把查大人自己烘成木乃伊。這可以說是社會的幸福,始得留著這樣勤敏能幹的行政官。」小說的中段以後,查大人為了過年時收到的賄款過少而更加焦躁,終究只能找一個小孩出氣的結尾,更是令人感受到譏刺的力道。
說到收賄,《亞細亞的孤兒》也有一個段落,寫戰爭時期,日本人稽查員藉職務之便找米店老闆的麻煩,最後敲詐了財物才放過老闆一馬。這個故事更豐厚的版本,可以讀楊逵的〈鵝媽媽要出嫁〉,這篇小說也透過日本醫生敲詐台灣人經營的花店,戳破了日本人口口聲聲說的「共榮」和「平等」之虛偽。
我到底是誰?
而就在上述的社會處境下,台灣人也不斷思考「我到底是誰?」的問題。
在《亞細亞的孤兒》的中段,胡太明赴日留學的前後,他和身旁的人最掛心的就是婚姻問題。但吳濁流對此沒有太多描寫,事實上「結婚」和「留學」也是當時台灣年輕人很困擾的兩個生涯議題,傳統漢人的風俗要求早婚,但現代青年們覺得那是落後的做法,希望趁年輕的時光追求理想。巫永福〈首與體〉就透過一名台灣留學生,掙扎到底要繼續滯留在日本,還是接受父母的招喚回台灣結婚的故事,寫出受過日本現代教育薰陶的台灣新知識份子的兩難。父母的媒妁結婚,無疑是舊世代的思維,主角不能接受,但故鄉的人情風土卻又讓人感到親切;日本的新穎的現代社會讓主角深深欽慕,但那又分明不是自己的社會,總覺得格格不入。新一代的台灣人到底要何去何從?
但就像胡太明的哥哥胡志剛一樣,台灣也有一心投入皇民化運動,全心認同自己是日本人的人。周金波的〈鄉愁〉就是一個很深刻的例子。他年輕時寫過〈水癌〉和〈志願兵〉兩篇小說,全力鼓吹皇民化運動的必要性,但到了〈鄉愁〉,他卻陷入了跟巫永福的角色很類似的困惑裡。當小說中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台灣人回到家鄉,卻覺得無法融入家鄉、甚至害怕家鄉的人事物時,頓時陷入了惶惑。在小說的結尾,他透過象徵性的筆法表達了這種惶惑:「我必須自己一個人回去旅館,但是要走那一條路,在那裡有路,在這個未知的土地上我完全不知道,想露宿也沒有草蓆。⋯⋯已經回不去了,實在是漫長的黑暗路,迷路啊!」表面上說的是回旅館,事實上說的是精神上已無處可以「回去」。即使是衷心相信皇民化可以為台灣人帶來更好的生活的周金波,也面臨了這樣的掙扎,這正是殖民創傷的典型癥候——無論反抗或順服,被殖民都會受到傷害。
而有趣的是,當1990年代,台灣文學研究者舉辦了當時還很罕見的台灣文學研討會,討論日治時代文學作品時,曾經邀請旅居日本多年的周金波回台與會。當時,學者們出於對被殖民者的同情,多半將周金波的作品詮釋成「言不由衷、是不得已才參與皇民化運動」。但年事已高的老先生聽完整場,站起來發言的第一句話就是:「從以前到現在,我從未懷疑過自己是日本人。」這句話帶給與會學者非常大的震撼,使得許多學者回頭去反省,我們對於時人的「平反」是否過於一廂情願?即便受到殖民的傷害,人仍然可能認同殖民者的政權,我們不應該將「傷害」和「認同」視為互斥選項,只談論其中一邊。兩邊並存,或許才是歷史的真實。
作為對照,也是有一心向著中國的知識份子,如同戰爭期間的胡太明一樣。王詩琅的〈沙基路上的永別〉就是這樣的故事。〈沙基路上的永別〉描寫台灣主角到日本佔領下的廣州工作,並且結識了可愛的中國女子。——是的,就和胡太明在南京遇到紫媛幾乎是一樣的情節。但不同的是,胡太明終究還是求婚成功,但〈沙基路上的永別〉的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時,女主角竟從此避不見面、辭職搬家,因為他是個台灣人,在當時中國人的眼中就等於是日本人。在中日戰爭的氣氛下,一名中國女性如何能嫁給一名日本人?小說的最後,主角沈痛地吶喊:「台灣人不是日本人,台灣人永遠是漢民族呀!」然而這樣的吶喊,終究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因為決定你身份的不只是你如何看待自己,也包括別人如何看待你。將周金波和王詩琅的兩篇小說合併起來看,正好就是一個完整的「亞細亞的孤兒」的形象。
然而,台灣人只能依違在中國和日本之間嗎?陳千武的〈獵女犯〉或許能給我們別樣的啟示。這篇小說描寫被徵召到帝汶島作戰的台灣兵,在接到不人道的「抓捕土著婦女,充作慰安婦」的任務時,面臨的深刻掙扎。陳千武以其真實的戰爭經驗為基礎,寫了一系列的戰爭小說,結集為《活著回來:日治時期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在這些小說裡,台灣人一方面是被害者(被強制徵召),一方面又是侵略者(隨著日軍的號令行動),於是陷入了非常複雜的族群糾葛之中。〈獵女犯〉中的當地女性(諷刺地,還是一名當地人與華人混血的後裔)一開始將台灣兵當成日本人,後來感受到他和日本人的深刻差別後,反而主動求歡,但是,林兵長卻無法提起任何性慾,成了一名「無能的獵女犯」。陳千武的小說將台灣人置於族群關係錯綜複雜的東南亞戰爭中,不斷讓我們思考和周邊民族的關係。他巧妙地透過小說,將讀者置於一個更世界性的脈絡裡,去思考「我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這或許不應該交由日本人,也不應該交由中國人來決定,而應該是我們自己去想出一個答案,一個能夠在整個東亞、乃至整個世界立足,並且與四鄰融洽交往的答案。
我可以是誰?
透過以上的九篇小說,有興趣的讀者當可一窺日治時代台灣人的一些生活面向。當然,這並不完整,更立體的理解應該還要配合其他的歷史著作、文學作品和史料來閱讀。而即使我們已經讀過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資料,也要時時銘記文字敘述的極限——事實上,大部分台灣人從未幫自己留下文字記錄,我們所看到的,很可能都只是整個社會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讀過這些小說之後,我們再回頭來看李登輝這一週來引起的爭議,就會有一個更澄明的視野。我們會發現,當時台灣人的認同狀態是很複雜的。想要成為日本人的,想要成為中國人的,想要另尋出路的,通通存在,但日本殖民的事實,讓上述的每一種台灣人都無法自由地「做自己」。批評李登輝的歷史敘述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確實存在。但將李登輝的歷史敘述當作是「70年前台灣的全貌」,也是不正確的。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你會發現,不管是哪一種台灣人,他們的思想和行動都有一個共同前提,那就是:他們都必須優先考慮到日本殖民體制的存在,而不是中國。中國或許可以是文化上的鄉愁、政治上的認同、生涯上的機會(如同吳濁流筆下的胡太明),但日本殖民體制對當時的人來說,才是絕對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那是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必須面對的東西。從這個前提來看,無論是順應、反抗還是另謀出路,70年前的台灣人都必須環繞著日職本殖民體制這個中心旋轉。像「抗日」、「皇民」這些詞彙,我們現在說來輕鬆,那是因為我們早就不用面對日本殖民體制。但對當時的人來說,任何選擇都不容易,都可能帶來滿身傷痕。設身處地去想,當時的人怎麼可能料到,有一天日本的統治會突然結束?我們在對前人進行任何評價以前,絕對不能忘記這個事實。
如果你不到70歲,你可以試著回想你的人生:你目前的所有選擇,是不是也以「中華民國體制」的存在為前提來思考?不管你順應或反抗,這都是你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如果十年之後,台灣突然被某個國家佔領(包括但不限於中國),後世的人在檢視你的歷史經驗時,責怪你怎麼可以不用新國家的方式來思考,你會有什麼感覺?
「幹,我最好是知道啦。」這就是我的感覺。
當我們責怪李登輝的同代人時,他們也是這樣想的吧。
重要的不是「當時」他們是誰,而是「現在」我們是誰。在這波論爭裡,許多人似乎都預設了「認同」是不能變動的東西,所以他以前是什麼,以後就一定是什麼;我現在是什麼,以前就一定要一樣。但這個想法是錯的,「認同」其實是一個動詞,一個不斷變動的狀態。人類有很強的可塑性,只要環境允許、自己有意願,理論上可以認同任何民族、任何國家,你並不會因為認同了和過往不一樣的東西就化成一灘血水。所以,如果《亞細亞的孤兒》裡面,日本人不歧視臺灣人,也許胡太明就成了日本人;如果〈沙基路上的永別〉裡,那種中國人對台灣人的排斥感沒有延續到戰後,也許台灣人就會樂意當個中國人。每一個歷史時刻的互動,都形塑了人們的fu,而這個fu會影響人們的偏好和選擇。而這也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我們生而在世的思想和實踐,就會是組成我們自己的主要成分,而不是血統或傳統。
而在過去一百年來,已經發生的歷史現實是,作為「亞細亞的孤兒」的台灣人,是在不斷被歧視、不斷被排斥的擠壓狀態中,領悟了唯有自己成為自己,才能脫離不斷被外人擺佈的命運。這就是台灣現在最多人心裡的那個fu。
重要的不是我們以前「到底」是誰,這是不會、也不應該有標準答案的。
更重要的是:我們以後「可以」是誰?
(刊載於「想想論壇」)作品附錄
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楊守愚〈開學頭一天〉
龍瑛宗〈殖有木瓜樹的小鎮〉
賴和〈不如意的過年〉
楊逵〈鵝媽媽要出嫁〉
巫永福〈首與體〉
周金波〈鄉愁〉
王詩琅〈沙基路上的永別〉
陳千武〈獵女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