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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打者與紅外套

2015/11/18 _抒情散文
她左投左打。打回了追平分。
 
她也是班上最矮、最瘦小的女孩。
 
不只是因為身高,也因為她是她。她五年級,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她怎麼過的日子,只知道她幾乎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她學習遲緩,當我在教全班樂樂棒球的時候,她一句也聽不懂。對她說話的時候,每次只能講一個動作,「接到球,然後傳到一壘。」對她來說已經太過複雜。
 
從我來指導這個班以來,她一直穿著厚重骯髒的紅色外套。如果你看過夠多的小學生,從這件外套就可以看出很多東西:她沒有衣服可以換,代表經濟困窘;衣服不常洗,代表乏人照顧。我跟她的導師——也就是我媽——求證,大致可知我所猜不假。

她的臉小小的,也是一種沉沉的暗色。看人的時候,總是像從洞裡面窺視。
 
但真正讓她看起來小的原因是同學。
 
班上流傳著「病毒」的謠言。
 
每週一天,我一早到校教球。我會先在黑板上講解今天要演練的戰術和動作。上課之前是打掃時間,所有椅子都被搬到桌子上,而她總會因為去資源班成為最晚回來的。當我請學生把她的椅子搬下來時,他們說:「矮額,那上面有病毒。」是的,她整個人在同儕眼中是一團巨大的病毒,她碰過的所有人都避開,分隊的時候沒有人願意跟她一組,倒楣分到了就視而不見。連我自己動手去搬她的椅子,都有人直覺地「矮額」出聲,然後意會到不對才趕緊收聲。
 
說實話,一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像所有老師,我告訴自己,我一週只有兩個小時,而我有課要教,有二十五個孩子要顧。我沒有辦法,總會有什麼人來想辦法的。總有一天我會忘記她,尤其她那麼地安靜,永遠不會跟你抗議,不曾要求任何人為此歉疚。
 
學期中,終於開始打擊練習了。我在操場角落佈置了一個角落,一個個上來讓我調整動作。我教了幾個人,才發現她默默排在等待的隊伍裡。輪到她的時候,除了排在後面的人,所有學生紛紛走開,彷彿剛好想要到操場上試驗剛才所學。我問她用左手寫字還是右手寫字,她看著我發愣。旁邊女生很不耐煩地說:「她左手啦!」
 
我問她是不是。我要她自己參與這個回答。她點頭。
 
我有些負氣、誇張地說:「喔?妳是左打耶,在棒球場上面很珍貴!」
 
我甚至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我要說給旁邊的人聽,說給自己聽。
 
她連站位和握棒都不會,可見四年級一整年都沒有老師讓她玩過,上場比賽大概更不可能。我輕輕扶她,調整站姿,然後說,來,用力往前打。
 
她跨步,轉腰,送出第一球,我楞住了。球平行射出,撞在牆上發出重重的悶響。那是一個比班上九成女生、三成男生都要完美的一次揮棒。我說對不起我沒看清楚,請妳再打一顆。我心裡想的是,不可能的,這是剛好吧?下一顆彈道略低,但球仍然強勁。我這才看清楚了,她的跨步、轉腰、雙手下沉平推、手腕翻轉無不渾然天成。她力氣一點也不大,可是透過正確的動作,她打得像任何班級都夢寐以求的打者。可是在五分鐘前她什麼都不會。
 
除了天份,沒有任何解釋。
 
在那之後的練習,我開始排她上場比賽,在全班同學的質疑下。她每次都把球拉到一壘邊線,球會強勁地直朝守備員而去。她沒辦法把球打得半天高,但能快得讓人手忙腳亂。她一開始會忘記要跑壘,搞不清處現在是出局還是上壘,但慢慢地她開始能夠在比賽後段上場。
 
我母親去問她之前的導師,是否有讓她比賽過。
 
前導師說沒有。
 
這代表,她從一開始就被放棄。根本沒有人願意讓她站上打擊區,試著揮一次棒。只要一次。
 
我覺得我的運氣好到不行。不但獲得一個好球員,而且不必再假裝沒看到她安靜臉孔底下的恐懼與惶惑。
 
學期末,我們和全年級最強的班級打友誼賽。輪到她上場時,我們已經追到6:7,三壘上有一個跑者。對方的老師和球員看到這麼瘦小的女生,以為她打擊弱,紛紛大喊趨前。大家都很緊張。而我們班的主將,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直直走向她,附在耳邊說了些什麼。

在那一刻她不是「病毒」,她是團隊的一份子。

她第一次脫下了外套,緩緩走進打擊區。在全班的注視下,球打出去,是一記強勁的滾地球,直朝對方校隊出身的一壘手側邊而去。對方狼狽地歪身,但完全擋不住,求打穿了內野防線,形成安打。
 
一分打點,追平比數。三壘跑者衝回本壘,衝進為她歡呼的同學們當中。紅外套被拋在一邊,而我在指導席,對她伸出了大姆指。

比賽繼續進行。現在一壘上的是逆轉分,那個左投左打、全班最瘦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