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線了──神小風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以下簡稱《平庸少女》)並不是一本小說。因此,有一些我慣用的分析方式,其實面對這本書很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場,比如說人物的發展,情節的佈線,用敘述技術隱埋起來的內核。但是,我對這本書卻有點零散的話可以說。這裡的切入口是,《平庸少女》雖稱散文,但觀察行文的方式,卻仍看得出背後是一個習慣用說故事來談心事的小說寫作者。如果讓我模糊粗糙地分類一下的話,我會說它有比較大量的「小說語言」:較多的外部動作描述,以及非常強的私我性。後面這點可能會引起一些抗議,但確實在我的印象裡面,傳統的散文會帶有一種「洞明世情」的語調。對,是語調,不見得是真的洞明了,比如像舒國治那樣的腔調,寫什麼你都會覺得那種語氣彷彿就很了,但他的味蕾可能錯得很離譜也不一定。反而是在小說這一較為「公共」的文類裡面,我們比較容易看到一種純然私我的語言。它是安裝在角色眼睛裡面的攝影機,起初或許是為求戲劇效果之真確而發展出來的敘述方式,但當神小風(當然她不是第一個,有許多我喜歡的散文都是如此;我確實偏食。)將這個攝影機裝回自己的眼睛裡面,減低了洞明世情的後設語言的含量之後,我反而感到語言是更私我的了。是的,從這裡來看,《背對背活下去》和《少女核》裡面的神小風,還是整叢好好地出現在《平庸少女》(特別是〈吊橋少女〉、〈說謊的事〉、〈窮小孩〉、〈夢遊先生〉、〈失戀者的字動筆季〉、〈親愛的林宥嘉〉、〈大象舞台〉等篇章)裡面了──它只是減去了小說敘事裡面那些交錯的人物動機,謄留一線自己,以逼近作者所想像的「散文」樣態。
但是,神小風的語言並非完全沒有變過。讓我爆個料: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在寫作會初讀她小說的感覺。囫圇讀過去的時候,你會覺得她的東西沒有什麼問題,某種神經質的氣氛讓她的小說有了自己的基調,並且很能夠觸動我們這些文青。但細一看,就發現她的文字有非常奇妙的問題──她幾乎不下句點的。她自己以前都會說這是自己文字不好,但我覺得並不是這麼回事,文字不好的人不會只有標點打不到位子上,而不應有程度這麼好的文字表達。我比較傾向認為,那是剛開始寫作的她沒有隨時檢視自己「已經寫到哪裡」的習慣。這個問題,在她出版的近作裡面當然已經消失了。特別再爆料出來的原因是,《平庸少女》不但已經沒有這個問題,甚至在部份的文字段落裡面,開始有簡短曲折的句式,以此頓挫調節節奏了。比如〈壁虎時間〉裡面:「而我們烘烤的是,彼此的未來與過去,那些無法被證實的故事,繼續交談下去的動力來自巨大的寂寞和脆弱,眼神燦燦,諸事俱寂。此時恨不得全從心窩裡掏出來,讓某些過不去的往事好好被曝曬一次。」在「眼神燦燦,諸事俱寂」八個字出現之前,這還是典型的神小風的文字節奏,但不知是否我過於敏感,這個八個字非常引起我注意力。類似的例子不只一處,通常那不是神小風會慣用的文字煞停方式,這是寫散文的她的特殊表現,還是開始有一些文字上的變化悄悄發生?這我不能確定,所能知道的只有,這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神小風比較早期的作品,都在寫作會寄送給夥伴們討論過,因此對我來說,那是衡量神小風每部新作的參照起點。所以,我特別有興趣的是她處理「黑暗之心」的方式的改變。「黑暗之心」是她服膺了很長一段的小說寫作方向,它跟康拉德無關,是許榮哲的小說課上的概念,指的是利用文學去挖掘人心當中扭曲而偏執的一面,以此寫出「光明」面所不能達致的情感。(如果以後有人要研究神小風這位偏執少女,我認為這個起點是不能忽略的,不管兩人之後的發展會有多大的不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在《平庸少女》裡面,「黑暗之心」還在嗎?如果還在,她的處理方式有什麼不同?
黑暗之心當然還在:在輯一「吊橋少女」裡面,它是物質與因物質而產生的精神上的「窮酸」;在輯二「壁虎時間」裡面,是輯一那個窮酸而缺乏自信的少女,如何在愛情裡試著多要(多給)而不得;輯三「親愛的OOO」和輯四「日行小惡」是長大的窮小孩永難擺脫的平庸處境。追蹤著《背對背活下去》和《少女核》一路而來的讀者,一定開始發現不對勁了。這是黑暗之心?沒有拿刀割自己?沒有把人生放進冰箱裡塞到全數腐爛?沒有把姊妹畫一個圈起來,拉一個箭頭寫「死掉了」?換言之:這個黑暗之心好像沒這麼黑暗,口味好像也沒那麼重了。當然,「壁虎時間」裡面失戀的時候還是自毀自傷,但那個少女已經學會把前男友的東西全部打包進垃圾袋偷偷倒掉,也學會打個電話給男友的劈腿對象哭求放了我們好造成對方困擾了。
這是「平庸少女」時代的神小風,她學會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不再一下子把情緒強度開度最大,拼命地往死裡寫了。她現在懂得調整焦距,知道「痛」到「最痛」、「悲傷」到「非常悲傷」、「寂寞」到「寂寞致死」中間還有許多細緻的層次。初學寫作的我們和她,總是把火力一下開到最強來掩飾火侯之不足,但她離開這個階段了。
我認為這件事情非常重要,因為它跟文學的「寫實精神」有關。
是的,寫實。無論是我談這個題目,還是有人拿這個題目去談神小風,我知道都有違和感。但我確實在神小風的這本書強烈感覺到這件事。這要從一句在書中反覆出現的話開始:〈陌生的孩子〉的最後一句話是「是啊沒有辦法,我就是,就是這樣的人啊。」;〈爛人們〉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就是這樣一個賤人啊。」我們如果再放寬標準,把類似意念的語句都給納進來,還可以列舉〈吊橋少女〉、〈說謊的事〉、〈窮小孩〉、〈失戀者的自動筆記〉、〈臉書同學會〉等篇章。這些文章的結尾有著幾乎雷同的情感:我知道我(的處境)不好,可是沒有辦法,這就是我,這就是構成我的一個部份。我認為,這是神小風很清晰展現出來的的自我認知,既對自己的人生,也對自己的寫作。這是神小風「寫實」的關注方向。這當然不是傳統上大寫的「寫實」:那種反映土地、人民、群眾、家國命運的廣泛「現實」。當代的寫實,如同在與季季的商榷中已經被談出來的那樣,面對的應該是一種分裂的、精微的、特定指涉與特定對象的現實。一個寫作者不再能說自己「反映群眾」了,他得說清楚他到底反映了誰。沒有這個一己關心的分眾,當代寫作者的「寫實」就只是前行代文學作品的複製品,無由開展。
當神小風透過作品再三的說:「我就是這樣一個賤人啊。」的時候,那是一個宣言,那是說「我」決心珍而重之的寫出像我一樣的人的事情。同時,那也是一種自我認同的開始(「認同」二字實在太俗濫,但在此我覺得十分貼切)。不但「就是」,而且「就是賤人」。「賤」者,貧賤,卑微,鄙陋,低下,日行小惡只求讓自己活得舒服一點。因此在這裡,我不大同意羅毓嘉〈其實她真的很不錯〉的定位,他寫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啊我要說,那百分之九十八,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 「就接受這份平庸好好長大吧,」當神小風這樣說,其實她已經變成那種搶眼的女孩了。」我同意「看著自己的眼睛」,因為這種認同是從自省開始的,但我不同意她脫離了那百分之九十八,我猜神小風也不會同意。這整本書讓我感覺到的反而是,「我就是那百分之九十八」,「就是」二字,沒有自卑也沒有自憐了,她站得很直。因為她找到了她所必須代言的分眾,調整焦距,對準她欲「寫」之「實」,一個特定的階級(並非在生存線上輾轉呼號,卻也沒有多餘資源促進流動),特定的性別位置(因少女與少女之間的階級分殊,而獨有的擠壓方式),總合而成的特定境遇。這本書的編排,是平庸少女的階段性自傳,所以第一篇就是帶有成長意味的〈吊橋少女〉(比較湯舒雯的〈初經人事〉,當可見到兩種不同少女的書寫,如何處理出不同的「發育」狀態),後面的篇章怎麼走都沒有離開過這一「平庸」的關懷。
老實說,這樣的主題我沒有辦法詳細講太多,階級與性別位置的差異,註定了我只能指出平庸少女的方位,而不能寫出其中風景。這也是劉克襄的序〈小風徐徐〉為什麼會採取一種自承「無法進入」的角度的原因,這不是自謙,而是真的沒有辦法。事實上,我很難想像誰會有辦法,因為一時之間真的想不出有類似位置的寫作者。就此而言,神小風確乎是一個無法被別人取代的新品種,她的心事還沒有夠多、夠好的故事去說。
整體來說,《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在一整年的華文新作中,我認為是在水準以上,而從同世代作者來看,她的視野也在同儕之中站得頗前面。我喜歡她的整體概念,雖然覺得把「日行小惡」專欄收進來有些可惜。在同一本書當中,那樣長短交錯,難免凌亂而深淺有別,可以的話,我更希望看到那些概念被用三千字左右的篇幅寫出來。我覺得寫得最好的兩篇是〈大象舞台〉和〈失戀者的自動筆記〉,前者作為〈親愛的林宥嘉〉之續作,但思維的深度和寫作的精準,都在這篇得獎作之上;後者雖然設計感強到近乎小說,但人稱代位的情感交卸,這是神小風的讀者都能心領神會的情感治療模式。但我個人最喜歡的是〈黑點點〉,輕巧地寫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那是被權力監看壟罩的驚慌少女。結尾那一幕,終於(從寫作?)獲取了一些力量的她,無比溫柔地幫助了其他的自己。要說《平庸少女》的中心關懷何在,我認為就在這裡。相對來說,某些篇章似乎還沒有調整到夠精準的狀態,有些施力過猛了(一如她較早期的作品),比如〈夜間飛行〉過於明顯的斧鑿痕跡。〈夢的遷徙者〉則太像我所挑食的那些散文,說得太多,但背後意念相較於它的文字份量(篇幅)卻稍嫌薄弱。〈查無此人〉是神小風式的寂寞,但也沒有予人太多的驚喜之感。平庸少女的寂寞也應是平庸的寂寞,在這本書最好的作品裡,她能舉重若輕,但這也就是檢驗這本書稍微落隊的那些作品之指標。
從讀黃蟲的《壞掉的人》到神小風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我一直想著我和我的朋友們所遭遇的吊詭難題。關於文學,我們知道得都不算少,但知道的卻都是別人的事。對我們而言,「認識你自己」這句箴言,不知何以總是這麼困難。因此,如有轉捩或成長,那往往就是看我們到底認識自己多少了。從此來看,我喜歡這個站得直、不卑不亢的局型,也很高興神小風能或願意這樣說了:我就是這樣一個──
我就是這樣一個──:神小風《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
2012/10/01 _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