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幾部作品來大略攏出洪茲盈《墟行者》的型態,我想大約會是在董啟章的〈安卓珍妮〉和高志峰的〈上帝競賽〉之間。《墟行者》有兩條線索,一是以張淑媛、蘇婷、蘇菲亞三代母女議題為主軸,主要是透過主角蘇菲亞建立的「體驗軸」來回述;一是以奇幻生物邦格為主軸,從一個降維的視角出發,一面實驗未來的生命可能、一面追索源初的「母親」。
第一條線索當中的女性主體、第二條線索當中無性別的邦格,都令人想到董啟章虛擬的「安卓珍妮」;而兩條線索所鋪陳的生命演化之旅、對「符號」或說「敘事」的重度依戀,亦如高志峰極度壓縮的宇宙生命演化史。同時讀過兩部作品的讀者,很難不感受到兩作結局的呼應感,同樣都有「敘述使主體完成」的意味,因此〈上帝競賽〉的終極生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並是上帝不肯始終現身見我,而是我——就是上帝。」《墟行者》同樣在最後產生了一為全、全為一的大主體:「一切如新,『我』等之誕生。」
然而,《墟行者》最值得玩味之處,或許就在這個框架本身的內在張力。不管是蘇菲亞線還是邦格線,我們都會看到小說一方面給出巨大的、人類命運等級的設定(我們撐得過這一次末日嗎?),然而一方面卻又讓角色沉陷在私我的記憶泥淖之中。極大與極小互喻,廣袤的世界與閃瞬的念頭等重,這在小說而言並無不可。然而正如作者在後記所說:「萬萬沒想到這兩條主軸卻成為我後來處理整部小說最棘手的部分。」這樣的兩極性,一直讓《墟行者》隱隱有種斷裂的危機——那些充滿了科幻詩意的設定與意象,似乎並沒有對蘇菲亞造成任何影響。她的沉思默想,似乎只是從「即將末日」的小城,轉移到「已經末日」的膠囊,空間是變了,但大多數的獨白和回憶並不因而產生質變。如果蘇菲亞走出膠囊,看到的不是冷酷意境而是與蘇婷住過的那個家,小說的情感核心也不會有所增減吧。既然如此,讀者或許會有點疑惑:為什麼需要搭建這麼盛大的場景呢?
毫無疑問,《墟行者》最令人讚嘆的,就是作者構造意象的能力。從駱以軍激賞的「草地」體驗軸,乃至於回憶中的「綠色老鼠」、牙籤百科全書,一直到結尾整面都灰暗無光的膠囊牆,處處皆是令人驚喜的詩意。整條邦格線也非常值得一讀,不管是收成脈的潰爛、邦格無意中溢出程式軌道,還是最後乘駝甲獸溯源而上,都顯現了作者的匠心獨運。然而略顯遺憾的是,這些珠玉一般的意象,卻缺乏強而有力的結構來使之貫通——無論是張淑媛、蘇婷還是蘇菲亞,她們的個性、動機、渴望與傷害,讀來幾乎是一致的,並且未能超出讀者對「母女糾葛」的一般性理解。也因此,小說在蘇菲亞這一線的敘事步調,有時便會顯得有些遲滯,不像邦格線那樣既能以想像力攫取讀者的心思,又能在獨白沉思的段落使讀者自然陷入。此中弔詭在於:越是充滿寫實細節,越是讓人覺得疏離而治絲益棼;而不需要寫實性的段落,反而逼出了純粹的情感「核」心。
然而必須承認,我對上述的判斷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作為一名異男讀者,或許有很多關節是我有限的生命經驗難以捕捉到的。
除此之外,《墟行者》不斷出現的「自我循環」意象也是有趣之處。開場的「綠色老鼠」會生下寶寶、然後吃下寶寶,這一「研究」遙遙指涉了膠囊生活當中,回收人類遺體的屍身、轉為蛋白粉的機制,是隱微的伏筆。邦格一開始所在的無水收成脈,也有吃下族人屍身的習俗。這是族群集體層次的自我循環,在個體的層次亦復如此,甚至早在末日之前就開始了:蘇婷剛生育時,因為缺水,必須將孩子的尿送去醫院淨化、再取回來泡牛奶給孩子喝。蘇菲亞在膠囊中也重複了這樣的循環,膠囊中的屎尿口會分解可用物質,再次送回給膠囊的居民。
這樣的「自我循環」實則是一個封閉系統的枯竭與內耗。沒有外在能量的注入,只能回收有限的、衰變的能量,徒勞地延長系統的存續。每一次的消耗都在縮小生存的可能規模,因此蘇婷說了:「光是孩子必須喝自己的尿維生就足以令她聯想到死亡。」
這當然是明寫末日世界,但也未始不可以是情感核心的隱喻。蘇菲亞抱著母親的日記和自己的回憶登艦,無論如何鉅細靡遺地打造「蘇婷的房間」,終究是依憑著一個不會再增生的封閉系統。小說開頭就是從:「媽媽,還會有見面的一天嗎?」開始的,到結尾這個問號都沒有被滿足,情感從源頭就被截斷了。她所渴望的母愛,自然也只能在這些符號當中分解、榨汁、攝取;然而本就有限的愛,如何還能經得起這樣再而三的內耗?由此觀之,小說的末尾,當一切愛的徵象都被消耗殆盡之後,蘇菲亞寂寞得必須走出膠囊之外,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愛的存量耗盡之後,就是冰封千里的世界了。或者說,那正是穿過廢墟的生命所創造的新世界:「我」即全體,主體與客體消融,自然無愛亦不必有恨。雖然蒼涼、無可奈何,但那也是一種自我完足了吧。
(刊載於《聯合文學》11月號)
在吃完愛的存量以前:讀洪茲盈《墟行者》
2018/11/01 _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