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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

2016/01/01 _抒情散文
    在我唸高中的時候,建國中學一直流傳著一個奇妙的詞彙,叫做「建中精神」。新生入學沒多久,老師們都會在課堂上告訴你,「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沒有建中精神。」社團裡的大學長回來帶社課,或在網路上遭遇畢業校友的時候,他們也會跟老師說出幾乎一樣的話。在這句發語詞後面,往往也就會接上當年某某神人學長展示了什麼神蹟之類的故事。講久了,很多在校學生也會覺得「我們丟失建中精神了」,即使從入學到畢業,大家的質量都只有越來越肥大,完全看不出來少了什麼。

    而更奇怪的是,這個看起來已經死透的東西,偶爾也會復活。比如橄欖球隊或樂旗隊比賽得名了,上述持「一代不如一代」論調的人們又會說,「建中精神」復活了。物理和生物奧林匹克也能讓它復活,誰寫出了一個什麼程式會讓它復活,就連考上台大的人數破紀錄了也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果。這玩意兒死了又死,卻總是死不透,整個學校簡直被它搞成了”All you zombies”。

    我高一入學後,也是常常看到這套話語幽靈在四周飄盪。因緣際會,我進入了負責編輯校刊的「建中青年社」之後,它更是具現化了。當時每隔幾年,《建中青年》就會像中邪一樣,重新做一次「建中精神在哪裡?」的專題,因此大概每一屆的畢業生,手上至少都會有一本校刊是提到這個關鍵字的。我們那幾屆也不例外。但當為了這個專題搜集資料的時候,我腦袋裡面突然浮現了一系列問題:

    所以「建中精神」這個概念是從什麼時候出現的呢?這個概念最初的意涵到底是什麼?——那個傳說中的「精神」,到底是什麼東西?

    從邏輯上來看,校方長輩們主張「復活」的那些領域,顯然不可能是建中精神最初的內涵。它不可能代表成績優秀,因為從數據上來看,我們考上前段大學的學生是越來越多;也不太可能代表奧林匹克競賽,因為據說我們的得牌數量常常在破紀錄⋯⋯在這套校園傳說當中,建中精神應該是一種以前有、現在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的東西,所以只有現在才存在的東西,基本上可以不考慮。

    在某個專題進度卡關的下午,我在社團辦公室裡面翻舊的校刊,跳著看那些做過不知道幾次的「建中精神」專題,腦袋瞬間閃過一道光。

    笨死了,我之前竟然沒有想到。

    我開始翻箱倒櫃,把辦公室內的舊校刊全部找出來,然後從時間最久遠的一期開始翻過來。事情很簡單,要找「建中精神」何時出現,當然要回頭去找歷史紀錄。但這種抽象的話題和討論,不可能出現在正規的官方檔案或數據當中,而應該會以報導、評論之類的形式,出現在學生刊物上。

    啊這不就我旁邊這堆舊書嗎。我在它們旁邊繞了一年多,竟然從沒把腦筋動到上面去。

    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我所找到最早的老建青,是1950年代出刊的。我從頭開始翻,想找出「建中精神」或類似的字眼,出自於哪裡。結果很快地,我在1954年前後的校刊找到了目前我所知,最早的「建中精神」專題。也就是說,在國府遷台的十年以內,這件事情已經成為學生之間的話題了。不管是官方發動還是學生自發的,話題的存在是事實。

    我翻開該期校刊一看,當期的主題是:「建中精神去了哪裡?」

    ⋯⋯靠北喔。

    1954年耶⋯⋯所以這玩意兒,早在1954年就死掉了?

    1954年是什麼概念?回頭去看建中的校史,它的前身「台北一中」在1896年成立,經歷整個日治時代,直到國府接收的1945年後,才合併了原本的台北一中、台北三中、台北四中三個學校的台籍學生——因為日本籍學生都要離開了——改制為建國中學,後來大家簡稱建中。而我找到的那本校刊,距離改制成現在我們所知的「建中」才沒幾年。不只如此,在改制的初期,由於台灣的公立高中根本就沒有幾間(比如台北就是建中、成功、和平等校),升學主義的情形也還沒有現在這麼熾熱,所以根本也無所謂排名問題。在數量這麼少的情況下,能唸高中的學生都是了不起的,建中也並沒有哪裡真的比人家強,成績沒有,其他項目也都沒有。

    所以,這整套校園傳說很顯然是有問題的。「建中精神」如果在1954年就掛掉了,那它存活的期間最多只有1945年到1954年這九年。因為它並不叫做「(台北)一中精神」之類的,大概也跟日治時期的超老學長無關。這幾年之間,連在校加畢業的,才多少人而已?足以撐起一個讓大家傳頌了半個世紀的傳奇時代嗎?

    更重要的問題是,那時候在校生的事蹟,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被大家記住嗎?

    老實說,沒有。我們在校聽過的那些神蹟,什麼高中生駭客癱瘓某政府網路、某某比賽某某獎項某某紀錄,仔細考較起來,大多不過是1990年代之後的事,很多東西在1950年代根本不存在,也沒有這些場域可以讓神人發光。就算是建中青年社自己津津樂道的學長楊照,也是1980年代的人物。1950年代如果真有什麼人是建中生可能記住的,大概只有建中校長賀翊新,據說他曾經奠立了建中的「自由學風」,任內甚至有學生討論是否能仿照大學自由選課的形式來設計學校。但說真的,這個「自由」在戒嚴時代能有多大程度,恐怕不能過度期待,至少讀當時的校刊,你還是可以深切感受到那是一個沒什麼自由的年代。

    而歷史再好一點的,也許會記得建中與二二八、白色恐怖的關係,如同李禎祥在〈霧鎖紅樓:八名建中教師的受難故事〉裡面寫到的一樣。但長久以來,建中作為一個吸納台北市精華地段、中上層階級、軍公教背景子女為學生大宗的學校,階級觀念和政治風氣遠不如戰後初期的學長們有批判性,反而是一個彌漫著濃厚保守觀念的理工科系預備學校。(最近終於越來越多人惡搞那尊蔣介石銅像了,可喜可賀。)如果硬要說被丟失的「建中精神」是這種政治參與的積極度和批判性,聽起來挺誘人的,但很可惜實情並非如此,絕大多數的師生根本不記得這些東西,也沒有往這個方向「重建」「建中精神」的打算。即使我自己,也是在高中畢業非常久之後才知道這些事情的。

    所以,事情的真相也許是:「建中精神」自始至終都是一種傳說,它根本不曾存在過。一切的疑點都說得通了,這就是為什麼沒有人能確切說出它的內涵,使用的場合和時機也都互相矛盾。而它之所以能夠流行半世紀,恐怕是在升學制度造成了建中成績排名的領先後,建中師生們為了顯示「我們不是只有成績」,而回頭「發明」出來的「傳統」。是建中師生需要要一種虛幻的「建中精神」來自我安慰,掩蓋這個學校其實就是比較會考試、其他並不特別的事實,就算這東西是已經丟掉、死掉的也無所謂。

    但是,一開始是自我安慰,後來就變成焦慮了。「建中精神」並不存在,但後面的學生並不知道它並不存在,許多學生往往信以為真,覺得自己真的是不如前輩了,故產生了濃濃的焦慮。比如《建中青年》史上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1964年〈「液態空氣時代」的思想〉一文,文章寫道:「我一直在尋覓能使液態空氣爆開的火星,一年來我畢竟沒有得到太大的失望,在升學主義強烈統治的地方,我收集得到三兩顆珠寶,可能還有更多的遺珠,⋯⋯我們學校是『好』,但『好』而無能是不足的。」可以看到這種「除了成績以外,我們還有什麼」的焦慮。然而有趣的是,這篇文章寫得其實並不好,充其量就是一個喜歡哲學的中二文青的心得摘要,而且裡面的哲學理解錯誤百出,但這篇文章卻一代代被過譽,顯然是作者與讀者同時具有的「必須展現成績以外,其他崇高的面向」的衝動使然。

    到了1980年代,建中開辦了自己的校內文學獎「紅樓文學獎」,第一屆的小說組首獎是〈建中第八十五屆〉。這篇小說非常有意思,描述建中「沒落」成為「一般高中」之後,因為引進一名機械人老師所引起的風波。小說的核心提問赫然正是:「你們說實話吧,恢復建中精神還有沒有希望?」故事的最後,由班聯會自導自演的一場辯論大戲,讓建中生們重新「覺醒」了——我們又看到一樣的結構了,作者認為能拯救「建中精神」的,是在成績以外的事物上,即使小說最初啟動的動機是學校的成績變差了。(而另外一個有趣的弔詭是,這篇小說似乎也預設了「一代不如一代」,但老實說,後面紅樓文學獎的作品其實是越寫越好,以它的水準,在後面的屆數不太可能得到首獎⋯⋯)

    於是,如果真的硬要說有什麼「建中精神」的話,它真正的內涵應該是「焦慮我們弄丟了建中精神」。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不太健康的精神壓力,比較像是社會給予建中學生的虛浮想像,被建中生自己內化了。而就在這種壓力下,確實也有不少學生,因而努力地在自己的高中歲月中,去追求成績以外的成就。它存在的方式,就是寄附在人們不明究理的幻想裡,從而延展出一堆沒有本體的複製體。不存在才是它的本體。


(刊載於《明道文藝》2016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