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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格」作為一種詭辯——讀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

2013/09/20 _文學評論
    在當代的文學創作裡面,「出格」一向是一種廣被嘉許的價值。作者、評論者與讀者對於一部作品新意的追求是如此地強,以至於「出格」的「新」仿佛就成為一種不證自明的價值。彼得・蓋伊(Peter Gay)在《現代主義:異端的誘惑》裡面引用了一個短句來點明現代主義精神:「給它新。」或許說明了這種觀念的起源。然而,有趣的是,在現代主義已經不再是文學創作唯一的、最崇高的美學規範的當代,對於「出格」的喜好卻仍未曾動搖,很少受到批判。這一方面當然鼓勵了創作者探索新的題材、新的表現方式;另外一方面卻很容易形成一種遁詞、一種詭辯:如果一部作品很明顯在某些方面有重大的缺陷,評論者和作者往往可以機巧地說「這是一種出格」,從而逃避掉了真正重要的質問——這樣的作品真的是好的嗎?

    在我看來,《大唐李白:少年遊》正是這樣一部以「出格」為遁詞的小說。關於這本書的各種文宣不斷強調「不穿制服的小說家」(語出《印刻文學誌》裡張大春和吳明益的訪談,訪談本身很精彩,但最後一句硬要安插此語來定調,顯得非常刻意)、「打破中文小說框架」、「大膽挑戰西方小說」,「張大春創作卅年以來,最具實驗性與企圖心的小說」,在一定程度上,試圖導引讀者的詮釋方向:這本書跟一般人們習見的小說寫法不同,是一本出格之作。

    這其實頗有幾分打預防針的味道,引誘讀者相信:如果我讀這本書的過程沒得到什麼愉悅或益處,那是因為我還不理解作者的「出格」,不是小說出了什麼問題。從文本本身來看,《大唐李白:少年遊》是一部讓人困惑大於享受的蕪冗作品。作為系列長篇的第一部,這本書主要集中在李白早年的經歷,主要的情節僅有以下幾段:李白師事趙蕤的經過、刺史舉趙李師徒有道而不應、李白與慈元和尚出外遊歷、李白滯留蜀中而以醫術和仗義疏財成名、以及他第一次以詩文向朝廷大員干謁。相對於三百八十頁的厚重體積,這條情節線實在是單薄到可以。如果我們只抽出情節的部分來看,它可能只有不足百頁。那剩下的兩百多頁都在做什麼?在注釋。無止盡的注釋。以第五十二節〈無心濟天下〉為例,我們就可以略微觀察此書結構了。在第五十一節末尾,盧煥詢問李白最心儀的作家,因此此節開啓的一頁多,至「倒是由於愛慕⋯⋯」一段,都是李白在內心思考這個問題,中間雖然同樣沒有什麼事件進展,但起碼還在情節行止的合理範圍內;此段以下,由回想過去與趙蕤的問答當中,引出的一小段史事補述 / 詮釋,到盧煥對李白的答案表示意見為止,也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但從本節第三頁「推本於故事」一段往下,整整五頁,全是李白所提的詩人的傳略(謝安、陶淵明、謝靈運、謝眺⋯⋯),以及李白往後詩作中指涉這幾位詩人的地方,幾達情節本身的兩倍長度。接下來,盧煥和李白進行了大約一頁的對話,此節結束,餘事轉入第五十三節〈傳得鳳凰聲〉。

    上述段落中嚴重失衡的結構,並不是此書特例,甚至也不是最嚴重者(比如第三十四到三十七節,基本上都是資料鋪排,而無情節推進)。單論頁數比例,或許失之僵硬,我們可再進一步觀察內文組織的方式。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問題在於,這些注釋固然豐富,但我們找不到為什麼要把它們寫在這裡、為什麼非得寫這麼多的理由。它一來對情節沒有幫助,二來對我們理解角色的境遇與情感也沒有幫助(或幫助甚微),三來雖然張大春的文字功力仍屬上乘,但資訊負載量實在太大太瑣碎,這些半論文半說明書的文字被塞爆了,反而失卻了他平素矯健的機鋒。這些段落,在廣播這樣可以凸顯作家語言魅力、或臉書這樣每天讀一小段的載體上,或許別有一番風味,但形成一本長篇卻顯得笨重。如第三十九節〈禪室無人開〉,在連續介紹六頁唐代佛寺財產變遷的歷史之後,第213頁的最後一段終於轉回李白的視角,第一句話是:「李白對此等事業則懵然無所知覺;他隨身行篋之中除了月娘給備置的一個布囊、趙蕤交代的一封書簡和幾包草藥之外,無多衣物⋯⋯」這當然是一個輕巧的轉場,屬於小說家圓轉如意的敘事技巧;但問題就在這第一個短句:如果李白此前、此時、此後都對佛寺財產的這一切無知,如果李白往後也不會花太多力氣去涉入慈元和尚的理財任務,前面這幾頁到底算什麼?如果一切的敘事動力在此都被廢棄,而且並不是為了鑽探某種人心的特殊狀態(如許多前衛的小說實驗曾經做過的那樣),為什麼讀者必須讀這個段落?因為小說家覺得我們「缺乏古典教養」,所以趁機多教養我們一些嗎?

    這種「教養」的態勢,其實牽涉到作者與讀者如何看待彼此之間的關係的問題。作者預設了什麼樣的讀者才「夠格」?讀者是否有責任進入作者的預設當中?這裡的預設,包含了知識準備、美學品味、對閱讀這件事情的認真程度(例如王文興著名的「橫征暴斂」說)⋯⋯當這兩個互相抵住的問題作用在同一文本上的時候,我們很難明確地劃出一道界線說:到此為止,雙方都不應該要求對方多妥協一些了。在某些文本裡,我們會覺得讀者理所當然要自己做點功課(比如電影《賽德克巴萊》);在另外一些文本裡,我們卻覺得是作者沒有能力巧妙地組織資訊,讓讀者能夠欣賞。此中判準,其實很大程度上顯示了整個社會、乃至作者與讀者的意識形態基礎——作品是作者所下的一個判斷,作者說出了他覺得值得說、也值得聽的故事;而當讀者與作品扞格不入的時候,正是在問:為什麼我們需要去理解這部作品、這個作家、這段歷史、這種人物的面貌?於是,《大唐李白:少年遊》所不能迴避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讀者們全都這麼需要這些「教養」(或者根本是連古典教養都談不上的古代生活基本細節),以至於作家必須連篇累牘地鋪排材料才能讓讀者讀懂,那2013年以後的台灣讀者為什麼需要讀這本書?這種敘事方式無疑是非常折磨讀者的,而且並不是一種智性的折磨。讀者被折磨了沒有關係,但總得在掩卷的那一刻感覺到某種回報吧,感覺到原來這麼艱困的書寫方式是有其不得不然的因素,這個故事非這樣說不可。《大唐李白:少年遊》似乎認為,讀到這些東西本身就有其自為的價值,但我認為要求讀者能夠進入或享受這些細節,確實是有點撈過界了。關於這本書有一些常見的說法,其中之一是認為此書「難」,然而必須指出的是,「難讀」跟「難」畢竟是兩個不同的狀態。這本書一點也不難,因為它從不相信讀者自身有理解小說情境的可能性,所以不斷地注釋,力圖說明一切。而就在這樣的史料總匯的書寫方式下,小說本身並沒有什麼文學性的秘密、或敘事上的複雜度可以「難」到哪裡去。除非作家期待所有讀者都有一定程度的考據狂,願意去挑戰每一則引述的真偽,但這樣的「難」是真的離題太遠了。

    當然,我們必須自問:以上的批評,是否是因為我們已經被西方的小說結構規範給馴養了,以至於不能欣賞這種不擇地而出的岔題和史料性陳述?或者在那些看似客觀的史料當中,其實藏有許多小說家暗中借力使力的虛構?這些說法在前述的張大春與吳明益的訪談中已多有提及,從理論上來說,都是可能的、言之成理的。但問題在於,《大唐李白:少年遊》是否真的回應了訪談中的期待,不但利用且跳脫西方的「萬流歸宗」的小說結構、也立基在中國美學「條條大路互相貫通」之上,開展出一種新的小說寫法?我認為這成果是十分有限的。原因在於,其實這本書從未真正「出格」,反而向我們展示的是一種極為素樸的面貌。它的「出格」是建立在「不與時人談同調」的前提上,因為當代沒有人這樣寫小說,因為當代沒有人在乎這些題材,因為當代沒有人處理這種「教養」或「詩」,所以它出了當代的格。但我們若抽離一些,用卷首呼告的那種「業餘的文學讀者」——他不在乎小說是什麼、應該像什麼,也不知道作者是誰——的眼光來看,這會是一本什麼書?這其實就是一本李白的傳記,特別是偏重詩的傳記。這本書有翔實的考證(業餘的讀者是沒有辦法分辨此書中何處為虛構的;事實上專業讀者應該大多也都不能),有別出心裁的詩句詮釋,以及非常大量的歷史背景交代。限制在當代小說的格式來看,它當然是出格的,但從一個廣泛的文字作品的角度來看,它卻顯得平凡無奇。如果我們相信這個樣子就是一本「打破小說框架」的書,我們相信這本書創造了新的中國小說的樣貌,那就意味著我們同意這個荒謬的結論:小說別寫了,我們就去寫本(結構失衡的)傳記吧。雖然骨子裡的邏輯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這種小說理論(?)很可能導向的結果就是,我們又回到了那種最執著、最缺乏文學感性、相信只要「忠實重建現實」就完成小說任務的寫實主義風格。我們如果相信這樣的資料堆疊是「出格」,相信「重建現場」真的是值得稱道的小說價值,就等於我們同意了馬華作家方北方對自己的小說《花飄果墮》雜亂剪輯了一大堆新聞、評論進入小說的辯解。他說:「小說是沒有固定表現的方式,在小說表現多樣化的今天,創新已是一種進步的潮流。」這聽起來是否有點耳熟?

    「新」「舊」概念本就是辯證性的,俄國形式主義者早就告訴過我們,「陌生化」的效果要看語言被使用的脈絡,一百年前的陳腐很可能是一百年後的新穎。但一個負責任的小說家不會只是順手拿點舊時代的東西來眩惑當代;畢竟當代很窄,「非」當代很寬,純粹是與時尚逆行,實在算不得什麼文章大業。若真要評估此書的狀態,我會比較傾向將之視為一種還在進行中的實驗(如果它真的有實驗意圖,而不只是粗陋的以古為尚的話——那真的就是「捉鬼的被鬼捉去了」),目前不算有功,不過失敗永遠不會是浪費的。《大唐李白:少年遊》只是第一部,作為一個曾經被小說家的創意和爆發力深深震撼的讀者(當然,是那些小說家此刻不一定認同的作品了),我衷心期待以上的批評只是我們還沒讀完整部作品的錯謬意見。在我的想像中,這部小說要再往前拓展版圖,最需要的可能是一股統合諸種矛盾的力量。目前為止,這是一本充滿矛盾的小說,它在主題上不斷強調詩卓然獨立的美學價值,但其書寫方式卻更偏向乾枯的史料鋪排;它嚮往中國小說(書場?)奔放分歧的野性,但文體卻過於中規中矩;它試圖營造一種特殊的漢語語感,卻在文言、白話、文白夾雜之間依違難定,使得文字風格互相扞格(當然,我們也可以輕巧地說「扞格」亦可成為新語感——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它有時強調個人心靈創造力量的絕對,但卻不斷沈浸在一種對古典教養的絕對敬意裡。這些矛盾,恐怕都將是讀者會在小說閱讀的過程中會不斷地感到困惑的,只回答「不穿制服」是不夠的,是逃避問題的詭辯。制服當然可以不穿,但為什麼要改穿這件?

    這或將追入一個很基本、所以很難的問題:我們憑什麼要覺得這是小說,而且是好小說?張大春無疑可以說是台灣史上最聰明的小說家之一,但聰明畢竟是有很多種的。在走過大唐李白的一生之後,讀者將在終點感受到小說家的妙手翻天,還是只能遺憾地矛盾以終?那就要看我們能不能在最後一刻終於覺得,不需要再拿「出格」這個詞來遮在小說的前面了吧。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3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