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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縫線球及其可能負載:讀朱宥任《好球帶》

2014/08/20 _文學評論
今年中出版的《好球帶》,是台灣書市少見的,完全以棒球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上一本採取這種主題和體裁的作品,大概就要推到1999年的《不完全比賽》了;而如果連短篇小說選集也算進去,最近的一本便是2013年徐錦成主編的《打擊線上:台灣棒球小說風雲》,其中也收錄了朱宥任此書的同名短篇〈好球帶〉。就如同「國球」此一名號的名不符實一樣,台灣的棒球小說其實一直未脫草萊初闢的粗糙感,畢竟整個文化生產過程是連動的,棒球風氣不盛自然難以產生獨特的棒球文化,而參與此一領域的創作者就不會多,作品的量與質自然很難提升到什麼地步。朱宥任《好球帶》的若干嘗試,也就在這樣貧瘠的環境參照下而看出新意和侷限。

從內容安排來看,《好球帶》的十二篇小說其實可以理解為一系列針對台灣棒球環境提出的「評論」,每一篇小說都明確指涉了某個問題領域,並且有一條循序漸近的明顯軸線。從〈好球帶〉裡因為僵固的升學環境而沒能成為職棒球員的棒球素人、到〈〈BALL〉〉和〈PASSED BALLS〉裡過度使用的少棒與青棒球員、〈Wild Pitch〉到成棒球隊的新舊棒球觀念與派系衝突,可以視作針對業餘棒球及更低層級選手的思考。而從〈Stike Out〉開始以迄〈誠實結局〉的七篇,則是一系列的「簽賭組曲」,討論了不同選擇、不同際遇的職棒選手,如何殊途同歸地被捲進墮落的大結構中。而終卷的〈Finding Hero〉一改全書緊貼現實的調性,假設了一個「台灣棒球毀滅」的近未來年代,重新回頭審視這一切。

這樣安排的新意在於,《好球帶》是一本完全將「棒球」問題化、置於台前的小說,有別於傳統上將「棒球」作為意象的槓桿,以此喻彼、意在他處的主流「棒球小說」寫法。以小野的經典短篇〈封殺〉為例,雖然寫的是一名少棒球員掙扎於是否配合父親打假球的故事,但小說的核心仍然是接近鄉土文學的,一種對貧窮的群眾的關懷;而如廖咸浩〈入侵者〉,是透過一場棒球比賽描寫(後)殖民遺續和歷史傷痕;張啟疆的〈兄弟有約〉則是利用棒球比賽的特性來包裝一齣犯罪事件。這些小說各有擅場,在思路卻是很一致的:發生了一(或超過一)場比賽,它象徵了某些更大的主題,球場外的人生。在這些小說中,棒球元素或許使小說增色不少,但同樣的主題,將棒球替換成其他元素也能夠繼續運行。然而在《好球帶》諸篇中,無論是三級棒球選手的過度使用,還是職棒簽賭的道德/情感掙扎,都很難發生在其他的運動場域中,小說從最具體的細節到最抽象的意念,全部都在棒球場有限的範圍之內進行,是且唯是台灣棒球才能出現的情節,不多不少純粹就是「棒球」「小說」。

那麼,《好球帶》所寫出來的棒球主題/問題是什麼?我認為可以簡單歸結為一種「與傷共存」的概念。這裡的「傷」,泛指任何限於結構、限於個人才份而無法解決的負面狀態,作者對之反覆描寫,所呈現的是一種充滿無力感的氛圍。在〈好球帶〉裡,產業結構的匱乏與不友善使得夢想無法實現;〈〈BALL〉〉裡沒天份的人進不了棒球隊,有天份的人還沒觸摸到夢想就因傷折翼;〈PASSED BALLS〉整支平庸的球隊必須寄望一個天才才能保送進大學,而那個天才自己則需要跟自己的傷勢奮戰;〈Wild Pitch〉的敘事者親眼看著更有天份的同伴被錯誤的觀念篩除、扼殺;〈Strike Out〉那名帶著放水失敗的恐懼躲了一輩子的簽賭球員和〈十三叔〉裡徒勞地試圖彌補罪咎感的涉案教練;明知球隊黑暗面還竭力加油的球迷〈棒球先生〉;不想沾染簽賭卻還是被各種手段搞掉的〈高速攝影機〉與〈盲砲阿韋〉;渴望職棒的榮耀,但在追求過程中無可避免被染黑的〈野茂阿雄〉與〈誠實結局〉……這裡面的每一個問題,朱宥任都沒有提出解答,連想像中的詩學正義都是闕如的。這些小說的重心不在解決問題,沒有帶來希望的意圖,甚至也不見得打算引起讀者的同情,情感上素樸得近乎自然主義:你看看吧,把各式各樣的人放進「台灣棒球」這個地方,就是會這樣受傷,而且這些傷是醫不好的。在這裡面,好人與壞人的分別是沒有意義的,道德的判斷是很微弱的,作者將小說安放在一個尷尬的夾層裡,讀者不可能認同他們的決定,卻也無法真正譴責小說中的角色。解決不了又認同不了,那就只能共存,直到職棒再也不存在的〈Finding hero〉之時了。這正是為《好球帶》作序的徐錦成觀察到、但沒能看出真正核心的特徵,他認為:「年輕如他寫起假球毫無火氣,對善惡不輕易選邊,冷靜是夠的,卻掩飾了球迷應有的熱情。」(p.6)不是沒有「應有的熱情」,而是熱情轉化為一種更壓抑卻更深刻的形式。

但是,這種全景式的、「體檢」式的架構,雖然頗能一一掃瞄棒球環境的諸種問題,仿佛一本寫成小說形式的「分章討論的論述」(就此而言,這本小說集的核心是非常非常古典的),但也產生了相應的侷限。很明顯地,朱宥任並沒有辦法以同樣的強度掌握整個棒球場遇裡,每一個不同的角色和視角,而他掌握角色的詳密貼合程度,就決定了各篇小說的良窳。縱觀全書,刻畫最成功的當推〈棒球先生〉,透過兩名球迷描述了簽賭事件造成的心理傷痕。超級熱情、超級在意勝負的啦啦隊長阿洛,在小說末段終於藉醉講出了「誰沒打好⋯⋯為什麼⋯⋯我知道⋯⋯」(p.140),此前所有熱血球迷的形象,因此都有了錐心刺骨的表裡層次。而敘事者陽平看似對棒球十分冷淡,相較之下無動於衷,但卻特別跑去看一般球迷也會覺得無聊的賽前練習,「起碼練習時,我想應該真的是⋯⋯」(p.136)兩名角色一熱一冷,前者的熱情中夾有錐心之刺;後者的冷淡裡有被壓抑的焰火,內在結構與細節的控制都很出色。——明知眼前的比賽是假的,仍如此自苦地守護自己對棒球的信任,正是台灣特殊棒球環境下,球迷特有的心理狀態。卷末的〈Finding Hero〉亦是佳作,設定了一個虛構的未來情境,在那個時代,不但職棒已然式微,更別出心裁地讓未來人遺失了某些歷史記憶——他們正好就忘了「中華隊」和「簽賭」這兩件事,前者是台灣球迷最美好的集體記憶,後者則是最深的傷痛,拉開這個歷史距離後,未來人完全無法理解我們當下的棒球是怎麼回事了,透過情節的安排將當下陌異化,拉出了情感的張力。獲得大獎的〈好球帶〉在細節處理上不若前兩篇精細,但把球迷仰望球員,仰望一種「自己不可能的人生」的主題表現得很清晰。

反過來說,處理三級棒球乃至職棒球員這些「科班的」角色的篇章,表現就略嫌飄忽、閃躲了。〈PASSED BALLS〉、〈Strike Out〉都用近似奇幻的方式結束小說,雖則效果不差,但在當代小說裡只能算是不過不失的嘗試。而〈〈BALL〉〉、〈Wild Pitch〉、〈Strike Out〉、〈十三叔〉、〈高速攝影機〉、〈野茂阿雄〉、〈盲砲阿韋〉、〈誠實結局〉諸篇(也就是說,絕大多數談論簽賭的篇章),結局處理的方式都是同一的:用飽含情緒的筆觸,意識流的筆法,重複該篇小說最主要的意念。就個別單篇來看,這種處理方式並沒有什麼不好(就算在表現較差的〈十三叔〉,也不是因為這種筆法而失敗),但在同一本書中出現了這麼類同的手法,不能不說是顯現了自我重複的危機。而追根究底,或許還是對球員角色的心理細節隔了一層,因此能夠衍伸的變化就很有限,寫虛(無論是奇幻、還是意識流的心裡獨白)避實雖然是現代小說的華麗技巧,但重複多了,總是顯得底氣不夠厚實。

《好球帶》另一明顯會引起爭議的部分,在於它的語言表現。平心而論,此書諸篇的小說語言雖然偶有亮點,但很難說是「圓熟」,若干文句的處理還帶有生糙的毛邊,放在同世代小說寫作者當中,文字成熟度是在平均以下的。例如〈〈BALL〉〉裡雖然子句關係不算複雜,但過度夾纏的長句:「管理員氣死了,尤其是他又罵我們說這樣會打傷人,於是我相信他說的,很擔心的問他『受傷了嗎』的時候。」(p.33)又或者是像〈Strike Out〉中的句子:「N知道陽平是大學生,可他沒想到在陽平有點粗獷,手臂壯得更甚於一個系棒等級選手的年輕人,居然有這麼細膩的心思。」(p.96)這是明顯的文法錯誤,「在」之後應該接上一個「某處」或「某物」(在⋯⋯之上,在⋯⋯之中,或在⋯⋯裡),但那個應當承接的名詞不見了。然而,他那不合文藝常規美學的筆法,在若干對白的場合卻能有不錯的表現,例如〈十三叔〉的段落:
 

「如果你下了錯誤的決定,非常精準地下了錯誤決定。」陽平這麼舉例。一加一,二加二,七加六⋯⋯「然後算式會有一個等於。也許上了年紀想要過得舒坦些,會希望等於的兩邊,你真的能抬著頭說它們是相等的,你做錯的並沒有比較多。」(p.125)


「然後算式會有一個等於」這樣的句子,也並不太合文法慣例,他將「等於」變成了一個名詞,同時表達了角色欲言又止的隱匿心思:等於什麼呢?那是說不出口的。所以就產生了「一個等於」這樣變形的用法。

整體而言,《好球帶》算是一本水準不差的處女作。它將焦點鎖定在棒球上的「本格派」寫法,雖然達到了前行短篇小說未曾探索的細緻之處,但所能輻射出的主題深度、普世性也就受到了限制。如何使這本小說所探討的情感,更深刻地和所有人(而不只是球迷)能夠理解的主題連結起來,或許是作者接下來最重要的問題。在這方面,他並非沒有嘗試,如〈十三叔〉就嘗試處理原住民、本省人、外省人之間的族群問題,〈好球帶〉嘗試處理台灣的教育與產業體系對年輕人的拘束,但在安排上都還顯得生澀,沒能使主題與棒球敘事的組合產生加乘效果。先正視一顆縫線球就是一顆縫線球是個好的開始,但這顆球到底還能負載多少意義、多少能量?如何找到更好的敘事方式處理棒球比賽(例如電影KANO所做到的),以及透過這種敘事,表達出獨有的文學性?這不只是朱宥任接下來的課題,也是台灣棒球小說能否真正成為一個有力量的文學領域的關鍵。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4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