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前,讓我們先杜撰一個詞吧:我們或許能夠將這種從成人的角度,敘述一段教育過程,凸顯其中的問題和情感糾葛的故事,稱之為「教養敘事」。我們可以想像,這種敘事包含的範圍很大,而且主要可以從敘事者的身份來進行分類。最素樸的教養敘事,或許就是幾對父母之間彼此比較自己的孩子,誇耀成就或分享教養方法;比較廣泛的類型,大概就是書店裡面長銷不墜的「教養書」,由成功人士(教養出三個台大博士的媽媽!)和專業人士(資深名師、校長、諮商師、親子專家)執筆,主要目的在於傳授特定的教養觀念,幫助讀者——幾乎都是父母——更有效地培育孩子成才、成人。
這種「教養敘事」,內容乍看近似於「成長小說」,但從它發生的目的到採取的視角,都有著顯著的差異。成長小說強調孩子的精神變化,經過一段旅程、一道閃現的靈光後,他變得完全不一樣了;這種類型基本上是由文學作家所寫的,也向所有文學讀者開放,不管讀者是孩子還是孩子的爸。然而我所指稱的「教養敘事」卻有著非常明確的角色分配:這本書,一定是討論孩子的;然而執筆者必然是家長或師長;而且它預設的讀者通常就是家長,別無他人。
在這些條件下,這些「教養敘事」有一些共同的特徵。比如說,它們在意識形態基本上必然是偏向保守的中產階級價值——如果不是極為保守的封建價值的話。教養敘事中的「開明」與「保守」,差別並不在目標,而是在手段。它們最深沈的目標還是「讓每個孩子踏上正軌」,至於「正軌」是什麼,有時候會鬆動,但不可能全然解構,而且鬆動往往是發生在「無可奈何」的時刻:「好吧,如果他就是念不好書,為什麼不讓他發展興趣呢?」「如果唸書真的這麼痛苦,那還是好好生活比較重要吧?」前件發生了,後件才需要調整,否則一切都會繼續如常運轉。
而在「沒那麼無可奈何」的時候,教養敘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提倡一些開明的手段,好達成保守的目標:「一直唸書很痛苦,那就讓他每天打電動一小時吧,心情放鬆了書才會念好。」在市場上,最受歡迎的正是這類教養書。它們的敘述模式也往往建立在這種實用性上:先提出某種教養方法,然後舉出大量作者處理過的案例來證明這種方法有效。
簡言之,它們都承認現行的教養狀態出了問題,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庭裡。但是,它們並不主張質疑、更別說從結構上解決這些問題,而是以救濟者的角色出現,只要你通曉這些教養方法,你那與現行教育體系格格不入的孩子也能脫胎換骨。因此,實際上,這類教養敘事的功能其實是穩定現有結構:如果你的孩子遇到問題,你不應該去挑戰那些問題,而是應該加緊努力,從教養敘事搜求解決之道——如果書中那麼多例子都有效,如果確實有那麼多讀者覺得有效,那怎麼可能不是孩子本身的問題呢?怎麼能去責怪既有體制呢?
在這樣的脈絡下,就更能看出吳曉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的特出與侷限。它符合我們所說的「教養敘事」的形式條件:由師長所寫(吳曉樂是遊走於各個家庭的家教)、討論的都是孩子的問題或有問題的孩子。書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經明確點出,那個預設讀者「你」就是家長,不會是別人;即使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吳曉樂從來不曾具體喊話(「這種時候,你應該⋯⋯」),而是以自省的方式來說明自己的教育理念,但那個溝通對象仍主要是「你」。但是,比較奇怪的是,如果這是「教養敘事」,它並沒有提出任何解決問題的方案,所有成績不好的孩子仍然成績不好,每一個殘酷暴力的家庭仍然殘酷暴力。確實,我們會看到故事裡面的敘事者「我」試圖依照行規、經驗和自身的理念來解決問題,但並不是「孩子面對的問題」,而毋寧更是「家教面對的問題」,吳曉樂不斷在各種脈絡裡面權衡著:要順從自己的理念嗎?能出手拯救眼前的孩子嗎?能夠得罪付錢的案主嗎?為了孩子,要犧牲自己的生活到什麼地步?(「再陪我一下好嗎?」⋯⋯「可是,小乖,我好累了,我想回家了。」)
是的,這本書不給任何解答,反而不斷將讀者放進殘虐的問題情境裡。就此而言,它更像文學作品而非實用的教養書,帶著工具目的前來讀者必然失望而歸。然而對想要進一步理解台灣的教育問題的讀者來說,卻是一本非常珍貴的田野紀錄,這也是這本書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敘事者:家教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田野觀察者、敘事者的身份是家教。這個位置很特別,首先,它處於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接點上。它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加強孩子的學習成就,幫助孩子適應升學體系,因此自然與學校的教育狀況有所關涉;但一方面,它卻比學校裡的任何師長都更深入孩子的生活,每週數個小時的課程時間,形同密集的家庭訪問,不但能夠具體觀察到孩子的生活空間,而且有大量一對一面談的時間。就田野觀察來說,這是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既有貼近局內人的近身觀察,又有局外人的清明。因此,反應在書寫上,就是常常出現長段的孩子身世說明。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裡,許多篇章都寫到了孩子在某個情緒轉折點上,突然滔滔說出自己的心理困境:被忽略、被壓抑、被扭曲、被威嚇、被迫體量大人⋯⋯在〈一脈不相承〉和〈怪獸都聚在一起了〉裡(也包括〈高材生的獨白〉,雖然作者在這篇文章裡面不是扮演家教的角色),「田野資料」甚至詳細到吳曉樂能夠進入角色,以母親、孩子和學校老師的敘事觀點來說話,重構整個故事。
但是,家教這個角色卻也有著先天的尷尬。——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和教育問題相始終的,因此它的介入本身就指向了某種惡化中的情境,而它的任務就是阻止惡化、扭轉情勢,讓問題化為無形,「私了」。就像我們前面談論到的「教養敘事」的功能一樣。(岔題說回頭,正因為這樣,我們可以知道吳曉樂在書中不給明確的解答,是作者的特殊用心,而不是她沒有能力給出答案;在這方面,她至少是「業界人士」,一定有一套自己的答案。)由於台灣最主流的家教,目的並不在於「精進」(給予學生比學校進度更精深的知識),而在於「補習」(重複處理學校理應傳授的知識,達致精熟),因此,即使在最寬容的說法裡,家教至少是學校教育失衡的一種表徵,或是家長對學校教育不滿的表示。更嚴重一點來看,那也可能是升學壓力失控、家庭對教養孩子失去能力和信心的「外包」行為。
簡單來說,家教是來拯救老師、父母和孩子自己都救不起來的成績的。吳曉樂在書中的表現,並沒有違背或反對這個目標的意思,她也曾經提到某學生是唯一經過她教學後,成績沒有進步的學生。不僅現實上她不可能違反這個目標(畢竟這是工作),我們從她敘事的思路來看,她其實也不反對讓孩子追求成績,雖然她同意也有別的目標很重要。但吳曉樂的特出之處在於,她的這本書不斷試圖擴展「家教」的「工作範圍」:如果依照這個工作的「本職學能」,她真正的專業應該是如何記住更多知識,如何更適應考試,但吳曉樂的關懷顯然不止於此。事實上,一路讀來,她花了大量篇幅描述和孩子進行情感交流、諮商的經過,但對於教學細節、教學方法隻字未提。此中真意,恐怕就在敘事、就在行動裡:「問題不在怎麼考好試,問題是孩子怎麼了!」在書中,學習動機低落的孩子若不是有結構性的限制,就是有某種精神創傷;而學習動機旺盛的孩子,也可能是背負著鞭痕和歪斜的理由咬牙前進的。無論是哪一種,考試成績無論好壞,都只是病徵,真正的病灶在分數探測不到的地方。於是在〈後記〉裡,她終於點明了整本書的理念核心:「我這才懂了,聆聽學生的心事,這種行為看似毫無效率,其實也可能是最有效率的教育行為。教育未必得在全部的時間裡塞滿學科知識,一定也有其它值得言說的,例如學生自己的事。」
然而,持有這個理念並不是問題的解決,反而是新的問題的開始。正因為書中的吳曉樂是這樣的家教,加上她又是個謹守分際、不願意過多干涉案主教養方針的家教(在這方面,她簡直就像是人類學家在面對田野。),因此她即使看出了病灶所在,也不能橫加干涉。更何況,這裡面的許多問題,恐怕是連社會局介入都無法解決的,更何況一介家教?在這方面,吳曉樂和所有抱有理想的教育工作者都有一樣的無奈,她屢屢以隱晦、自責的筆法,寫自己不負責任地臨陣脫逃,結束一段棘手的家教工作,往往是如釋重負和罪惡感一齊湧上。更進一步來說,也由於她溫和的教育立場(基本上不反對追求成績、追求「好學生」樣態),使得她在面臨學生直接的情緒反彈時,承受了道德上的兩難:「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正在自我放逐。⋯⋯我很為難,某方面,我希望小乖回到『正軌』,但我也明白,這樣的要求很冷血。」
我們當然可以更冷血地(好吧,「更批判性地」)問一句:這「正軌」是誰決定的?非如此不可嗎?可是在那個情境裡,這看似尖銳的提問反而是軟弱的,因為提問同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就像家教一樣。
你究竟可以多善良
不去正面挑戰家長的價值觀,即使明知那是有問題的,這是吳曉樂這本書最寬厚善良之處:她總是試著理解每一個行動者(而不只是孩子)為何會做出種種互相傷害的決定。因此,《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雖然可以算作教養敘事,但在舞台上登場的每個角色卻都跟傳統不一樣了。孩子不再是未被開發的璞玉,只要給對肥料就能長成的小樹,而是歷經滄桑、心思曲折的敏感個體(她不止一次強調孩子能夠知道大人是否真心,在〈怪獸都聚在一起了〉還透過孩子的敘事觀點再次自嘲:「老師,很可惜妳看不見自己的反應,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臉上雖寫著『誰要去啊?』⋯⋯但從唇齒間蹦出來的話語卻是:『好的,那我跟你們一起去學校吧。』」)。家長不再是熱愛孩子但是缺乏關鍵知識的被教育者,而是更徹底地固守在自己的世界觀中,拒絕根據現實情況調整做法,受困在既有的社會結構餵養給他們的幻覺當中。很諷刺的是,這本書很可能會和其他的教養書被歸為同一類,但此書中的家長們大概都是不會願意讀教養書、或者讀了也沒辦法真正改變的一群人。——〈高材生的獨白〉裡的媽媽甚至真的讀了很多,但她的開明只拿來面對別人的小孩。
不過,若說這本書有什麼可惜的,大概也就是本書所致力為之的:它實在有點太善良了一點。即使在最殘虐的家庭場景裡,它仍保持一定程度的冷靜,反覆探問:為什麼父母會這樣做?如果站在孩子的立場看來,這想必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會被直覺地認為是「站在大人那邊」的做法吧。不可諱言的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和其他的教養敘事有一個共同的問題,就是與孩子的視角仿佛永遠「有隔」,被某些既有的價值觀拘束,不願意或無法直接與孩子共感。雖然它在這方面的問題,要比那些真的是「幫著大人對付小孩」的教養書輕微得多,但偶爾還是能讓我們看到視角上的局限性。比如說,在〈天賦〉一文當中,有一個段落敘述被剝奪所有生活樂趣,逼到絕境的孩子:
這段文字,有兩處很值得琢磨。首先,為什麼作者起先要迴避「瞪」這個動詞,「看」了之後,才「更坦白一些」?其次,為什麼這麼明確的恨意,作者還是「很不想用到這樣的詞彙」?這顯然正是某種「審查制度」在作者內心作用了:母子之間的關係應該要非常親密的,兒子對母親的態度應該是有某種倫常的,怎麼能夠「瞪」且「恨」呢?然而,事實是如此明顯,以至於無法迴避,只能照實寫下,雖然有點吞吞吐吐。作為讀者,我們可以多想一點:如果事實不是如此明顯呢?如果恨意不及紀小弟的場景,是否就會有某些情感被擋在「審查制度」的防火牆之外?類似的例子,還有〈他沒有家了〉的結尾,作者寫道:「小乖的母親,在家庭成員的取捨中,沒有選擇小乖⋯⋯她沒有表明,但我想她多少也是很難過的。」這個判斷是真的嗎?從故事裡面我們得不到任何足以支持這個說法的理由,只能歸之於作者善良的臆想。然而為什麼是往這個方向臆想?因為「母愛是天職」嗎?紀小弟彈開身子,現在他站著,揉著自己發紅的耳朵,看著紀太太,更坦白一些,是「瞪」著自己的母親,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我很不想用到這樣的詞彙,但那確實就是恨意,非常具體的恨意,難以用語言去柔焦、修飾。[強調處為我所加]
另一個我在意的「有隔」之處,在於裡面的孩子被再現的方式。幾乎所有的教養敘事,對白都寫得非常生硬、無趣、充滿道學的虛假意味。在現實的課堂裡,面對學習動機低落的學生,老師不太可能真的利用這樣的信心喊話喚起活力:「你們不能放棄自己啊!前途是你們的啊!」但在教養敘事裡,這是常見橋段;這大概更多地反射了家長的渴望,而不是現實。而孩子說話的方式,更是很難有活靈活現的描述(想想,如果用上述風格來寫⋯⋯)。
與那些作品相比,吳曉樂在捕捉孩子心思這方面已是出類拔萃了,她尤其擅長描述孩子的小動作,從中自然表現角色的情感;在很多時候,她也能抓到最精準的「警句」,予以渲染,比如陳小乖的:「其實當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若娃的:「老師,妳懂嗎,我不能沒有ADHD,我不是在開玩笑!」紀小弟的:「我有說錯嗎?是我拜託妳把我生下來的嗎?」在這些例子裡,我們不會懷疑孩子真的會講出這些話,而且這些話濃縮了所有的創傷和壓力,就各種意義來說都很「寫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孩子主動開口,娓娓道來自己的創傷和壓力的部分。〈一脈不相承〉、〈高材生的獨白〉和〈怪獸都聚在一起了〉先不提,它們在敘述形式上本來就更靠近小說。像是〈人子,與貓的孩子〉、〈他沒有家了〉、〈必須過動〉、〈私的迷思〉、〈天賦〉等篇,當孩子開口說自己的故事時,採用的是長段的、後設的、分析性的對白,似乎對一切心理的歷程充分反思,很清楚知道「我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以前⋯⋯」。希望我的疑惑不會太僭越:這真的是可能的嗎?這批孩子真的都有這麼超齡的自我剖析能力嗎?
當然,這本書從來沒有宣稱自己是完全紀實的作品,因此作者必然居中進行了一些梳理脈絡的工作。比起其他的教養書,這本書幾乎沒有代言、褫奪孩子主體性的徵狀,即便有,可能也在寫作技術上必須的最低限度範圍內。(不這樣整理一番,就沒有人看得懂了。)我想提出的問題毋寧是面對整個「教養敘事」的:作為讀者,我們信賴這些教養信念,是因為它們提出了故事作為證據。但是,如果故事的再現本身是充滿了不寫實、「再發明」的過程呢?我們怎麼知道孩子真的是那樣想的,又真的接受了大人的某種做法?
推到極端,這或許就是「教養敘事」這個生產機制的侷限:如果始終都只有「大人」能夠書寫,如果我們始終無法找到更好的辦法,去探測孩子的意向⋯⋯
畢竟,再怎麼開明的大人仍然是大人。大人有自己的視角、關懷和道德價值,如同前述的「善良」的「審查制度」。那對孩子來說,幾乎都是多餘的負擔。或許,我們可以將吳曉樂在這方面的弱點視為一種策略:它之所以善良,是因為它不希望和父母對立,可以用一種更溫柔的態度去說服家長。真的,你的孩子不只是你的孩子,就算你自認為神,創造世界之後就應該放手。然而,在閱讀這九個故事的過程裡,我不斷陷入激烈的思緒掙扎裡——我可以想見作者的用心,但忍不住要問,你這麼善良地對待家長,真的是好的嗎?為何你可以如此冷靜呢?那些殘虐的家庭場景,甚至可以讓台灣絕大多數標榜「傷害」的小說都變成清淡小品。(文青所說的:「家庭殘酷劇場」?呵呵。)這些家長縱然是困在某個特定的結構裡,但作為成人,他們仍然是具有更多資源的行動者啊,難道不需要擔負更大的倫理責任嗎?
情緒化一點,就是問:憑什麼他們值得和孩子一樣的善良對待?
讓我們想像一下,這故事裡面的十多位家長,如果走進書店裡,不小心拿起了《你的孩子不只是你的孩子》,當他們讀到這些善良寬厚的體諒的時候,究竟是會從此知錯,變得同樣善良寬厚,還是繼續強化他們的信念呢?
會不會反而就是:「是啊,我是有苦衷的,孩子,你要忍下去。」
這或者會是作者和讀者要一起面對的考驗吧。
你究竟可以多善良?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