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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文雅:讀吳妮民《暮至臺北車停未》

2015/03/20 _文學評論
    2013年,環繞著黃錦樹與唐捐為中心的「散文可否虛構」論戰,雖然各自發展了許多精彩的論點,但嚴格說來,此一論戰幾乎沒有達成任何共識,延續了一個散文,各自表述的分歧狀態。睽諸嗣後的台灣散文創作,似乎也並沒有改變以「真實」為主流的美學預設。

    吳妮民的散文新作《暮至臺北車停未》放在這個脈絡下來看,正是屬於「傳統派」的散文——無論在形式、內容上,這本書都有一種強烈的紀實感。王聰威的推薦序也提到,這本書必然需要建立在訪談、田野調查這類「刻苦的工作」的基礎上;從作者自述和父親的後記當中,也確實透露了努力收集資料的痕跡。這本書在這樣的資料基礎上,分成結構嚴謹的三個部分:卷一「起站」,分別從父親和母親的童年開始,一路寫到求學出社會;卷二「人在途中」,則是兩人工作、戀愛到相識結婚;卷三「終站(或起站)」從作者出生起始,描述兩人成家之後的生活,最終回到作者自身的成長經歷做結。從這樣的安排看來,貫穿的軸線幾乎可以視為作者的「家族-自傳」,追索父母的成長,最終是要歸結為「我何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自我探索。

    然而我說「幾乎」,是因為如果從這個詮釋框架看來,這本書的結尾無疑是薄弱無力的。所以要不是這個框架有問題,作者並沒有這樣的意圖;要不就是這框架是對的,但是作者沒能發揮這個主題的力道。由於我暫時無法想到替代的詮釋框架,也就只能姑以這「幾乎」的版本來理解此書。由此觀之,這本散文表現不惡,但是大概也就是這樣平平順順的,有些可能是亮點的地方,卻不夠深化,總讓人有種為德不卒的感覺。而我認為此處的缺憾,恐怕就是因為太在意那些「真實」的資料,使得應當靈動纖巧之處,被笨重的傳記資料壓垮了。

    舉例而言,從書名《暮至臺北車停未》到整個敘述軸線的安排,我們可以看到一組非常有趣的軌跡。父親和母親分別從台灣的東南部、西南部北上,最終匯聚在台北;而在台北出生成長的作者,卻又因為聯考分發,南下成大讀書。這裡的時空流轉,大有文章可做——前半段是1970年代以後,都市化、就業結構改變、階級快速流動的大圖景。因而兩個農家之子,父親先是成為技術工人,後來考入公家單位,母親則考入護校,成為中產階級的專業人員。這裡的圖景不僅是社會性的、經濟性的,也是政治性的,在〈W探員檔案〉裡描寫父親被吸引、乃至立志考入調查局的經過,寫得十分活現,然而考上之後,這個職業就隱身在敘事背景之後,沒有更進一步的闡述了。當然,這是一本散文集,不是台灣社會變遷調查的報告,我所期待的也不是針對上述現象去進行分析、批判,而是更文學一點的檢視——這些經歷,對當初兩個從農村北上的少年少女,如何造成了性格的、思想上的變化?東部來的父親和西部來的母親,兩人的背景是否造成了什麼差異?而這樣的差異與變化,又如何延續到他們教養作者的方式,如何型塑作者的自身?

    這些問題,幾乎都是一沾即走,沒有搔到癢處,因而總是讓人覺得父親與母親兩道平行的敘事線,只是同一個「鄉下人進城,找到機會翻身」的故事重寫兩次而已。而且這個故事,到了第三部的時候突然有了巨大的斷裂: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忽而搖身一變,成為了保守的中產階級台灣典型父母,逼迫女兒一定得念醫科,好延續甚至擴大階級優勢。相較來說,父親的轉捩是比較突兀的,母親的轉變線索則稍微清晰一點。從母親考入台大醫院的那篇〈一只白鐵錶〉,就透過一個物件,精彩演繹窮困少女與物質世界的關係,轉接入〈柳橙就是唯一的水果〉之後,非常傳神地表達了這樣「苦過來的人」的物質觀念。父親的物質觀念則在〈流轉的少年〉最精彩的結尾段落,有驚鴻一瞥。少年滿懷感激地從大歌手中接過五百元,卻在之後走進漆黑被斷電的家屋,立刻繳出了手中的五百元,是我覺得全書最有味道的段落。作者試圖建立一個思路:因為困苦,所以重視物質;因為重視物質,所以嚴厲教導下一代;因此造就了現在的作者。然而即便如此,從能吃苦到逐漸傾向一種近乎法西斯的教育觀點,這中間似乎還是失落了一些環節。在母親那一方面,〈窈窕淑女〉提到早期西洋電影所帶給她的「高貴」想像,使得母親的觀念有了不那麼唯物論的解釋根源,但相反的,父親那一方面就顯得模糊不清了。我們不認識作者的父母,但如果要猜一猜,或許可以沿著上段的思路問上一句:這和父親在調查局任職的公務員生涯,會不會有關係?

    這裡有個有趣的弔詭。我認為書中母親的變化軌跡比較清晰,父親比較模糊,但其實顯然作者呈現出來的「關於父親的資料」是比較厚實的。也就是說,越多真實的資料在手,不見得能保證作品中建構出來的形象比較完整,甚至可能適得其反。過於巨大的真實,能夠保證的僅僅是「編年史」上的完整,而不是人格、情緒、思想上的立體。睽諸《暮至臺北車停未》,我們會發現作者真的下了很多功夫,但也許就是下太多功夫了,難以割捨,導致此書大部份的篇幅(特別是父親的部分),都給人一種編年紀傳之感。在這些文字裡面,我們看到作者精心挑選的人生事件和轉折,但說真的,對讀者來說,某人到某廠上班,然後轉赴某廠,最後考上某單位,這些資訊真的沒有太大的意義。對讀者會有意義的,應當是這些事件所能引發出來的情感。不幸中的大幸是,作者的文字基本功很不錯,因此讀來不至於覺得乾枯,只是對於某些挑剔的讀者如我來說,每隔幾頁就很難抑制地自問:為什麼我要知道這些事?

    這其實回到散文這個文體的根本性問題。如果散文在形式和內容上,就像是作家在和讀者「聊天」,談一些生命、感悟或生活的話,那必然要面對的問題就是:為什麼讀者要聽你說話?你為什麼重要?我們或可粗略地區分出兩大種類型,一種是因為某位作家在散文中談論的議題具有公共性或知識性,比如劉克襄、吳明益、胡晴舫;另一種則是更傳統的「抒情散文」類別,某位作家的散文,能夠細緻地表述情感,引起讀者的共鳴,如王盛弘、鍾怡雯。吳妮民《暮至臺北車停未》的尷尬在於,她展開了1970年代台灣社會快速變化這一巨大的舞台,但是並未予以智性的分析,無法提供前者的話題;然而說到「抒情」散文,書中的大部份篇幅,卻都是看不到作者自己的觀點、聲音的,遑論情感。原因無它,因為作者實在太認真想要重建父母的生平了,而那些敘述段落又採用了客觀陳述的腔調,無論是作者自己的敘事聲音、或者是「模擬」阿興和阿梅心思流轉的段落,都僅僅點綴式的出現。這樣一來,讀者的共鳴自然很有限,畢竟我們誰也不認識阿興和阿梅。

    為什麼會這樣?妄加猜測不是評論者的道德,不過我認為,這可能和台灣散文某種「文雅」的美學-意識形態有關。「文雅」不但及於文字的施作(比如說,一定要用「少年」和「少女」這樣極為違反日常語言直覺的名詞當作主詞),也伴隨著帶有某種天真氣息的「真善美」的內容。在散文的世界裡,人情永遠可親,親情永遠正確,人必然會成熟、成長、感悟而超越所有衝突。然而真是如此嗎?全書中最見作者情感深度的段落,就是〈雙城〉裡,在作文裡寫下控訴的那段。無論是國文老師的回答、高三少女的決意和執意重考的報復心理,都很有力道。但文章結尾,終究還是落在「父母是愛我的,我能體會」的情感結論。然而真的這麼容易嗎?中間的情緒、痛苦與掙扎,這麼容易就能昇華嗎?

    或許對作者來說真的是這樣的,這不容我們隨意猜測。但是,如果散文書寫永遠必須回到這麼溫柔敦厚的套路裡,我們將失去很多更幽微、深刻的東西吧。有一些「無法體會」的讀者,或就永遠被阻隔在外了。這不是吳妮民這位作家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更巨大的結構問題。這只是作家的第二本書,我們當然也不必苛求她能夠解決文學史等級的問題。對於《暮至臺北車停未》這本書,我們或許能這樣看待:這是一本非常努力做足基本功,但距離真正的突破還隔一層紗的書。真的,只隔一層紗了,只差一次稍微銳利的穿刺了。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5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