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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源離地三公尺:讀黃錦樹《魚》

2015/04/20 _文學評論
    自2013年的《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開始,黃錦樹重拾小說之筆,連續推出《猶見浮餘》、《魚》等三部短篇小說集。最新的《魚》有五篇延續了前兩作的馬共題材,作者在跋文中自謂是此一系列的「收尾」,而這五篇都安置在全書的前六篇的位置,頗有收尾之後帶出「其他」系列的意味。對我而言,這構成了閱讀本書時微細縈繞的疑惑:「馬共」系列約佔全書四成,以編輯邏輯來說,似是應與前兩作的相關篇章合為一書;否則,它很容易產生另外一個問題,即我們該如何將《魚》視為一本完整的作品?要用什麼脈絡將書中諸篇攏在一起?

    這或許是問題,或許不是問題——如果作者不堅持這是一本完整的作品,必須放入作者所有的作品織成的網路之中來理解的話。不過,有幾個表層的形式設計,顯示了作者仍試圖把它們「縫成一條百衲被」。第一個是「天干地支命名法」。在這些時空背景橫跨整個東亞的篇章當中,出現了大量以天干地支命名的角色,包括〈泥沼上的足跡〉的丙、戊己;〈魚〉裡面的丁;〈生而為人〉的寅;〈在馬六甲海峽〉的卯;〈欠缺〉裡的申、酉;〈父親的笑〉裡再次出現阿丁,並且有一位甲午⋯⋯等。這些取自古中國紀時用的「字」散佈在全書之中,不過看起來十分隨興,並沒有太明顯可見的象徵對應。(「甲午」出現的時候讓人一驚,不過那個角色也只是一瞥而過)也就是說,從形式上來講,我們可以把它們視為繫住這一系列小說的一條絲線,但哪段線上綁哪個結看起來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真要說可能有什麼用意的話,大約可以指向魯迅的〈孔乙己〉這個典故。這位象徵了近代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殘疾的角色,其名來自初級書法教材上面的「上大人孔乙己」,在原作中帶有某種筆畫短少、淺陋的意象。而在《魚》當中,之所以同時開了天干、地支兩個符號系統,卻都沒有用完,大約就是向「乙」「己」致意。否則只取一端,玩弄或轉化「中國」「時間」的寓意可以不變,並且還能更「整齊」些。

    第二個則是到處出現的「魚」,有的位居情節核心,有的只是順手帶過(也就是說,動用到這個符號唯一的理由就是「這篇小說收錄在《魚》裡」)。〈祝福〉裡的女孩叫做小魚、敘事者所帶的禮物包含「玉魚」(而且是假的古玉;仿冒的古中國);〈山路〉和〈隱遁者〉中只有溪澗裡的游魚;〈泥沼裡的足跡〉廚師店裡養魚殺魚,結局的奇幻場景也有鬥魚出沒;〈方修遇見卡夫卡〉母親會做魚形點心、近結尾處還跳起了新加坡那隻獅子頭怪魚;〈在港墘〉的神秘女孩是美人魚;〈魚〉裡的孩子丁在捉魚時撞見死亡,更是全篇核心意象;〈火與霧〉的二哥有一個魚池;〈生而為人〉的主角開著一間玩魚店,他命運曲折的好友寅在廚房裡殺魚;〈在馬六甲海峽〉核心的照片背後,是一隻擱淺的鯨魚,浪蕩子卯自比魚為「旗魚」;〈欠缺〉裡成功勾引作家的女孩也被想像為美人魚,作家並且曾被某種魚抓進海裡交歡;〈父親的笑〉母親的魚尾紋看起來像兩條魚,結尾的辰更看到了具有核心象徵地位的「演化中的鯨魚祖先骸骨」。我們暫且放下鯨魚是不是魚的常識問題,總之作為意象,無論同異都有話可說,而且這是比天干地支更強固地連結了書中諸篇。只是作為讀者,我疑惑的是:有這個必要嗎?

    如果說抽掉上述兩者,「這本書」是否還能成立?小說之間自身的內在連結夠強嗎?我認為答案是無法肯定的。而且像是天干地支命名法、以及在若干篇章中置入「魚」的做法,似乎有點太輕易了。依照這個做法,理論上所有小說都能加入這本書,要把若干篇章移出這本書也是很簡單的。

    這樣糾結在一本書的結構上,或許有點太鑽牛角尖,但我覺得從中可以帶出本書的一個問題。以單篇來看,這本書(或者可以這樣說,2013年以來的三本書)的表現都頗有水準,除了〈火與霧〉稍嫌拖沓以外,像是〈隱遁者〉和〈父親的笑〉都是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說。但是,不管是放回整本書、或者放回作者所有作品的脈絡來看,不免讓人有招式用老的疑慮。同樣的意象、手法和情節模組再三出現,讓讀者頗有原地打轉之感。當然,作者很可能就是意圖將讀者困在一個符號群當中,然而我們仍不免煞風景地問一句:為什麼呢?為什麼是這些意象群呢?

    從意象上來說,為什麼是魚呢?是同時可以溝通魔幻的古中國與濕潤的南洋,的「超連結」意象嗎?作家成名作〈魚骸〉的超時空互文?對文學史執著於「大河」小說的一種悠然、反諷姿態?從角色上來說,為什麼反覆出現的人物模組總是性欲充沛的浪蕩子呢?比如〈在馬六甲海峽〉、〈欠缺〉和〈父親的笑〉裡,三個主題不盡相同的故事,卻由同一個四處留情的男性角色擔當。這裡面或有一種異國情調、殖民色彩或「混雜」的話語可說,也展示了如何用同一根莖開出不同的花的接枝技巧,但貪得無厭的讀者會想問:有沒有可能找到更好的、更適合的「盆栽」去裝載不同主題?

    而在這些小說裡,黃錦樹招牌的互文形式也不斷出現,從馬共系列的魯迅(如〈祝福〉)、陳映真(如〈山路〉),到〈在馬六甲海峽〉裡面的葫蘆巷春夢(葉石濤),幾乎每一篇都可以找到幾個文學史名篇的影子。或者是在篇名上(光是〈方修遇見卡夫卡〉這個題名,就讓人感受到一抹戲謔的微笑),或者是情節類似,或者是意象連結,或者是直接引用。(讀到最後,我甚至還疑心〈隱遁者〉和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是否有血緣關係)在書後所附的幾篇對談中,黃錦樹以文學教科書的標準答案回應為什麼大量在小說中這麼做:文學本就是互文的,所有語言都是「被引用」的,不能脫離文本網路而存在。誠然,從理論的觀點上來說是這樣的。可是在龐大的小說之林當中,大部份的小說其實是沒有這樣做的,因此這樣的回答多少有些避重就輕(但可以理解,因為作者本不應對自己的文學經營過度自白)。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是「這麼明顯」的互文形式?一個比較可能的解釋,是這種形式象徵了馬華文學的某種境遇,總是必須依附在幾個大的文學體系之間,和過往的名作對話,站在它們的肩膀上。但即使這個解釋是成立的,從《夢與豬與黎明》到(以文學選集的概念操作的)《刻背》,我認為這種形式已經展演得淋漓盡致,樹立了高度也挖出了足夠的深度,再往下這樣操作,是真的令人擔心此一形式是否會被透支、從而貶值。

    最後一件我所擔憂的事情,是敘事框架和敘事腔調的重複。在這本書當中,有好幾篇都採取了「遇見某人、某人暢談回憶」的框架,比如〈泥沼上的足跡〉、〈在港墘〉、〈在馬六甲海峽〉和〈父親的笑〉的局部。不得不說,以小說而言,這確實是一個略嫌素樸的框架了,可以明白作家志不在情節的曲折,因此或許沒打算在此多有著力。然而,如果「暢談回憶」的內容都能如此百轉千迴、香艷奇情,為何不直接拿掉這層轉述,讓故事自然運轉呢?而這也同時帶來了敘事腔調上的限制,既是轉述,腔調就顯得略微疏遠,因為敘事者與回憶中人本不在同一個時空。於是,故事本身在小說中就被轉述過一次、然後再透過轉述傳到讀者手上時,已經遠不在同一個平面上了。在這樣疏遠的腔調裡,讀者很難全然投入故事當中,總是無法入戲,與角色有隔。這是刻意的設計嗎?我想可能更近於作家因為自身文學定位,下意識產生的疏離感吧。作為不在馬的馬華文學作家,又與中國、台灣的文學傳統保持某種犄角相抵的態勢,那是一個寂寞的位置。魚可以在文學史的大河裡面任意游動,但牠不是船,並不必然有港口可靠的。

    只是,作為讀者,或許我會更希望多讀到一些〈隱遁者〉這樣的小說吧。在那小小的文字湖泊裡,作者全心沈浸在故事當中,而我們也一起浸泡在裡頭,一起載浮載沉。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5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