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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的後殖民生活:讀瀟湘神《臺北城裡妖魔跋扈》

2015/05/20 _文學評論
    《臺北城裡妖魔跋扈》或許是台灣近年來設想最精奇的小說之一,雖然它討論的是後殖民、敘事、符號與意義的滑動之類的傳統大題目,但採取的故事框架(以純文學的角度來看)卻輕盈到不行,包含了大量通俗小說的元素:在假想的1950年代,日本繼續殖民台灣,長久以來幫助日本政府「維穩」台灣的日本民間妖怪們,正因為首領「言語道斷」被連續殺人犯殺害,導致結界破裂而人心惶惶⋯⋯。這樣的設計,一次動用了推理小說的框架(而且是偏向驚悚小說的「連續殺人魔」的形體)、動漫作品中常用的「平行世界」和奇幻元素,加上腔調是極為順暢的日文翻譯腔,在台灣的閱讀語境裡很容易「被辨識」為輕小說;但同時,它的若干設計又有濃厚的「後設」意味,故事與「故事中的故事」層疊交纏,彼此影響。而運轉這一切的核心,卻又是台灣過去一世紀以來最重要的「殖民」主題,這些東西加總起來,使得這本書成為台灣小說當中幾難找到比附對象的嶄新品種。

    這些元素、形式和主題都不算新穎,但從來沒有人想到可以把這些東西拼裝起來,也沒人能料到拼裝的結果會展現這麼強大的威力。

    如果和稍早出版,頗受歡迎的《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做比較,我們會發現許多思路上的近似之處,同樣是偵探小說的框架、台灣歷史的主題和「妖怪」帶來的奇幻色彩。但兩書相較,《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的文字和敘事顯然都還有一些拙澀、放不開的地方,《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卻能順利將讀者帶入一個快速顫動的妖異世界,在敘事的基本功上顯然後者較佳。但若暫時擱下美學判斷,此二書的接連出版,或許是某一台灣特殊的類型混種將要誕生的訊號;通俗小說的框架、純文學式的主題、同時能給予讀者熟悉感與陌生感的民間妖怪題材。《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的作者何敬堯正在進行頗有野心的「百鬼述異」計畫,希望爬梳台灣古籍,從中整理出一個「妖怪的資料庫」,以為之後其他奇幻創作之基礎,就非常令人期待後續效應。

    回到《臺北城裡妖魔跋扈》,這本書有著非常明確的「殖民」主題,一方面隨著故事進行,開展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互相角力的敘事;而又因為平行宇宙的設定,無需受限於既有的史實,可以自由推想,因而近乎形成一場「如何殖民?如何抵抗?出路在哪裡?」的思想實驗。從這個角度來解讀,故事核心的「妖怪」就成了非常精準的象徵樞紐——它們在日本時,本來是被屏棄在「正道」之外,但日本殖民政府為了穩定台灣的民間,將它們遷移到台北,並且在台北設立結界,使台北境內妖氣濃厚。在故事開始的時候,日本殖民統治已然穩固,妖怪們隨時將陷入兔死狗烹之境。——這裡的結構,幾乎就呼應著史實上曾經發生過的各種「移民實邊」,從古代中國到現代中國(比如西藏、新疆),以至於殖民時代的澳洲、美洲,乃至於日本殖民台灣時的「南方移民村」(本書作者對日本時代末期的文學環境知之甚詳,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典故),殖民地往往都是殖民者「重新開始」的新世界。誰需要重新開始呢?當然就是罪犯、窮人了——那些正道所不容的「妖怪」們。殖民者當中的底層,來到了被殖民地就稍有機會脫離底層,而殖民政府當局也樂於借助這種「夢想」來進行文化、族群、社會上的「換血」,重構殖民地社會的結構。

    但是,並不是每一場殖民地冒險都能夠鹹魚翻身,大部份的底層殖民者到了殖民地仍然沒能流動到多高的地位。在《臺北城裡妖魔跋扈》裡,妖怪們是穩定台灣政局的功臣,卻時時刻刻要受到神務局的彈壓,每分每秒都受到「正道」宗派的威脅,也呈現了殖民者內部的多元性。更有趣的是,故事裡的妖怪首領「言語道斷」在台北結界內,不斷厚植它的妖氣,促生了許多新的妖怪。這些新妖怪和舊妖怪之間,彼此也有一定程度的猜忌和隔閡(對言語道斷的忠誠度不同),正是巧妙的映射了「灣生」這一複雜的問題——第一代「移民實邊」者,如果在殖民地生下了第二代,第二代人還算是移民嗎?這一代人的故鄉和祖國要怎麼算數?這一代人如何面對自己尷尬的身份?

    同時,我們再考慮小說中的「文學線」(相對於上述的「妖怪線」,形成了這本書的兩股麻花索),也可以看到同一主題的開展。在「文學線」當中,新日嵯峨子舉辦了兩場文學沙龍,分別與當時的「日派」與「台派」作家會談;前者主張「外地文學」(發揚台灣風情,以吸引日本讀者)、後者主張「寫實文學」(書寫台灣的日常,面對台灣的讀者),而新日嵯峨子從中圖謀操作,似乎隱然要引起一場文壇風暴。這裏的兩派作家,基本延續了1940年代文學史實上的狀態,前者以西川滿為代表、後者以張文環為領袖,作者對人物的再現也很有說服力,顯然做了很充足的功課。不過更好玩的讀法,是把「妖怪線」和「文學線」連結起來看,會發現這是一組鏡像結構——「日本妖怪vs台灣神明」和「日派作家vs台派作家」;「(結界破裂的)妖氣vs(被壓抑失去信眾的)神力」和「(陷入困境的)外地文學vs(聲勢衰弱的)寫實文學」;「神務局vs妖怪與神明」和「(僅出現於暗示中的)總督府審查機構vs台日兩派作家」。

    當然,小說很可能並未對應得嚴絲合縫,也不該把結構設定得這麼死板。但是,「妖怪線」和「文學線」是一定要參照並讀的,無論同步之處或不同步之處,都值得細究。由此來看,許多故事表層的設計也就有了更多解讀層次。比如在妖怪線,最終穿針引線消彌危機的,是一名法力低微的妖怪(不語)與一名法力低微的神明(?)(雪夜);而在文學線,同一名作家化名為「子子子子未壹」與「吳耿」兩個身份,同時被兩大陣營視為己方後起之秀,妖怪線的結局似乎暗示了文學線的解決關鍵,也將繫於這名有著雙重身分的作家身上。不語和雪夜能夠聯手(多說一句就是:這兩位的角色特質還真像⋯⋯),幾乎是日本妖怪能和台灣城隍府締結聯盟的先聲,照此說來,融合兩陣營資歷的「子子子子未壹 / 吳耿」也正是兩個文學陣營並沒有那麼大分歧、其實能夠形成聯合陣線的暗示。而在這本顯然還會有續集的小說中,妖怪線的「進度」是走得比較多的,而文學線的部分,連一開始新日嵯峨子指出的「下一場文學論戰」都還沒發生,想必會是第二集以後的內容。依照這個結構對應,我們不妨猜猜:「日派」與「台派」的作家們,應該也會為了某個共同的敵人,在總督府監控默許下,形成鬆散、互相猜忌、但總是有初步合作基礎的聯盟吧?而那「共同的敵人」會是誰呢?——再猜就多了,不過會不會是「中央文壇」來的作家呢?(如同妖怪線裡面的空法)畢竟史實上的1940年代末期,還有一股強烈的「中央文壇」的吸力,改變了作家創作的方向和動機。為了登上「中央文壇」,得到日本國內的注意,例如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和翁鬧〈天亮前的戀愛故事〉這樣的名篇,都被後世論者指認有某種投中央文壇所好的,刻意操作的痕跡。而這「中央文壇」因素,在《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完全沒有提及,這反而令人有無限的揣想。

    而再更後退一步說,小說結尾的跨國族底層結盟方案(妖怪加神明、底層日本人加台灣人),雖然在史實上確實有所本(比如臺北帝大教授工藤好美,就對台灣文人有非常多的照顧),但我覺得將之視為小說家的政治提案,引伸至當代,也是很有啟發的。只要替換掉關鍵字,本省與外省、中文文學與母語文學,似乎也可以套用這個結盟方案。真正的「敵人」是國家機器、是壓迫者,而不是彼此。而小說家也不僅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他深知這樣的結盟是一定會有猜忌、傷害和陰謀的,如同妖怪與神明結盟前,妖怪方的多重顧慮(而雖然沒有寫出來,但以神明首領城隍爺的老謀形象,不可能沒有盤算),而且在結盟向敵人「鬥爭」的時刻,發生的事情也不會太美麗——小說家安排立花輪番和空法這兩位威脅妖怪最嚴重的敵人,以極為淒慘的方式死去,這份用心值得注意。雪夜對城隍爺袖手旁觀的困惑、悲傷和動搖,已經略為觸及「運動倫理」的層次了。

    而新日嵯峨子所提倡的「後外地文學」和第二次沙龍的圖謀,似乎也在一定程度呼應了作者的小說實踐,一種文學觀點呼之欲出。

    不過,雖然上述的討論拉出了「妖怪線」和「文學線」兩個主軸來討論這篇小說,但這其實也是本書最大缺點的來源。如前所述,《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一定會有續集(從標題到情節都明示了這件事),所以單以「第一集」來判斷,以下只能是一個暫時性的結論。單純考慮這本書的話,「妖怪線」寫得比「文學線」要精彩很多,後者內容雖然扎實,但其實多少有點拖累這本書的節奏。妖怪線的故事完整展開,有曲折有衝突;但相較之下,文學線看起來只是做了前置準備、埋了伏筆,事實上幾乎還沒開始具體情節(下一次論戰、殺人者K的徵文、新日嵯峨子的圖謀都還沒有後續)。而且在文學線當中,敘述的形式變得比較單調,多半是非常漫長的對白。雖然作者在「扮演」這些台灣文學史重要作家上用力頗深,但僅僅如此,似乎還是比不上妖怪線的輕盈銳利。幾乎這篇最疲弱的幾個段落,都出現在文學線當中,比如開篇的第一次新日沙龍,在「新日嵯峨子是否真有其人」的爭辯上,就花了太多無謂的篇幅;而結局以一種後設的、符號的寓意掏空了「新日嵯峨子」的本質存有,看得出來是為了和開頭的「存在爭辯」呼應,但這樣的結局設計,一來與妖怪線的連結薄弱,結構略顯鬆弛、二來也是遁入了一個過於方便的後設小說套路裡,並無太多新意。對於通俗小說的讀者來說,也可能在結尾之處感覺到一種未完的不滿,縱然續集勢在必行,這樣的處理方式還是不夠理想。

    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單只考慮「言語道斷之死系列」第一集的說法,實際上的總體表現如何,還得看第二集之後能否翻出新意。然而光是這樣的未竟之篇,《臺北城裡妖魔跋扈》所闖出的局面已經令人驚喜萬分了。現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問題已經不是「這部小說有多好?」而已了,我更想知道的是:「這部小說還可以有多好?」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5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