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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的清晰——讀賴香吟《文青之死》

2016/06/20 _文學評論
    賴香吟的《文青之死》由九個短篇小說組成。最短的〈小原〉僅有十餘頁,最長的〈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五十多頁,然而編排成書的節奏卻十分勻稱,讀來並不會感到漫長的負擔,或者倉促的錯愕。從〈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起,以〈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終,以兩篇明示暗示的典故來說,正是以維吉尼亞・吳爾芙之自殺起、以Elliott Smith等人之自殺終。而第二篇的〈暮色將至〉的暮年,更是帶到了鄭南榕那間被焚毀的雜誌社。從整本書的編排來看,這樣的「前後括弧」,所描出的輪廓不但是「文青之死」,恐怕更是文青「自死」。

    當然,「自死」未必要從字面上解,而可以是某種「放棄」或「衰敗」的修辭轉換。如同徐四金的〈鴿子〉,因為日常生活被打亂的主角約拿丹宣稱他要自殺,但小說的最後卻是他吃了一頓鉅細彌遺的晚餐。肉體上是活著,但套句文青腔調,在象徵意義上,「有什麼早已死去」。「文青」是一種品味、一種生活方式,或更精確地說,是一種強烈意識到品味存在的生活方式,與之對立的是「過日子」,僅隨著社會最低阻力所指引的方向而活。從這樣來看,即使〈靜到突然〉以至於〈小原〉諸篇,我們好像都沒看到什麼堪稱文青的角色出沒,但大致都可以從上述的框架來理解:在日常生活的拖磨下,青年時代閃閃發光的堅持不見了。

    差別是,有些篇章在結局之處提供了這些殘兵敗將一瞬的救贖,如〈靜到突然〉、〈約會〉、〈遷徙〉;有的卻是繼續沉回生活的泥淖中,如〈暮色將至〉、〈天竺鼠〉、〈日正當中〉、〈小原〉。如果不是我在讀解上會錯意的話,這一系列小說在書中剛好交錯排列,正負相依。這是不是巧合?單憑文本本身很難判定。但可以說的是,至少每篇小說都從類似的婚姻困境延伸出不一樣的結局,顯然作者並不是想要給出一個像是「這樣的生活,最後都⋯⋯」的確定方向,而毋寧更是一種「眾生相」。各有各的惶惑,也各有各的因果,有結構限制也有個人選擇,最終小說讓我們看到的是好幾道中年人生的「應用題」運算過程。

    如果以過去數年台灣小說整體出版的狀況來衡量,賴香吟的《文青之死》已幾乎確定會是整年度最好的小說之一。這部小說的強項,就在於前面提到的「節奏感」。除了整本書在架構上的節奏感良好外,在單一篇章當中,也都能有精彩的表現。在大部份的狀態裡,《文青之死》的諸篇敘事速度都不快——這樣說起來或許有些抽象,但你可以試著去計算每千字左右所發生的情節、移轉的數量,平均數量是多少;然後再跟極端快速的小說做比較,比如張大春早期的〈將軍碑〉或〈飢餓〉,就比較能清楚感覺到我說的「節奏感」——,這主要是因為小說的情節都不複雜,主角的困境也往往都只是跟另一人有關,角色關係既然單純,開展出來的事件也就不會多到哪裡去。取而代之的,是主角大量的思緒流轉。如此一來,情節自然動得不快,小說的血肉主要來自情感的敘寫。

    因此,在這樣的寫法底下,〈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相對是稍微難讀的。這不只是因為「轉世」的設計有點複雜,也是因為敘事者真的是個高純度的文青,他的情感和思緒都有比較高的進入門檻。但像是〈靜到突然〉、〈約會〉、〈天竺鼠〉、〈日正當中〉、〈小原〉等篇章,賴香吟發揮了普通台灣文青難以企及之處:用非常簡明的獨白和對白,寫出精醇的生活感,這也是賴香吟之所以能夠緩慢卻又不流於沈悶的原因。〈靜到突然〉中敘事者與許耀仁相處時,雙方既算計又似有溫情的橋段;〈天竺鼠〉裡的夫妻吵架、〈小原〉最後一段的情緒攻防,都能寫得流暢、明快又有夾層。這是一部寫實的小說,但卻沒有傳統寫實主義的枝蕪。小說透過細節建構起來的立體感,仗恃的不是厚實而是精準。這樣的發揮,使得小說免於落入自憐自溺的貧弱絮叨中——一如某些修煉未夠的文青,所寫出來的作品。

    文青如果熬過了生活,而沒有真的死去,才能寫成這個樣子吧。

    另外一個節奏上令人驚艷的地方,是賴香吟不只能寫好緩慢,節奏該快的時候,也是能迅如奔雷,一箭紅心。而這樣的瞬間加速,往往都發生在靠近結局之處,留下一道漂亮的煞車痕。如〈暮色將至〉裡,敘事者陪著阿君倒數人生,但死亡說來就來,一片混亂之中,心念已然跟不上猝然而至的時間,到底要怎麼安放阿君的死和自己的餘生?什麼都想不出來:「他初次感覺時間有限得可怕。」(p.54)〈靜到突然〉的結尾也非常漂亮,一個似曾發生過的童年場景突然出現,飽蘸情感,彷彿暫時地治癒了敘事者——但真的嗎?如此短暫,全然在內心發生,這真的存在嗎?〈天竺鼠〉最終驚動遊民的場景,〈約會〉那遲了三、四十年的告白,〈小原〉裡來不及悔棋的錯著,都能讓我們看到小說家瞬發的短勁,一切意念的糾結就在忽然之間清晰起來。而也正因為大部份的篇幅都是緩慢的,這樣的短勁才更顯力道。

    若真要說有美中不足之處,那或許會遺憾的是:小說家有點把話說得太清楚了。《文青之死》諸篇的角色背景、面對的困境、每一個選擇乃至於最後的結局,幾乎都是沒有歧異空間的。(頂多只有某些結局使用了稍微抽象的意象,所以在詮釋上稍微費神)整本讀來,文藝青年的中年哀樂有著頗高的一致性:病痛、婚姻、逝去的美好。任何單篇抽出來,都是值得玩賞的精品,但串連為書時,讀者或許會忍不住想問:除了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獲得救贖或漏接救贖以外,這些角色真的再無其他可能的樣態了嗎?由九篇合為一書,是否可以有更跳tone一點的變奏?然而這也並非什麼硬傷,比較近於貪心不足的讀者自己在吹毛求疵吧。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6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