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之後,摩擦的火花是免不了的。但卻也有些想法,或許能有共同的參考價值。在讀過《秘密讀者》2015年9月號「輕薄的假象:輕小說專題」之後,我初步建立了一個認知,那就是「輕小說」就其本質來說,並不是真的跟其他小說類別有著明確的切分,而毋寧是在某些方面,處於一段連續光譜的不同刻度上。這點首先可以從文字風格上感覺到。《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的第一頁,就先用了一種尋常文青不會使用的格式來敘述:
我騎了一個半小時的腳踏車到市區四處溜搭,看見一家樂器行便二話不說走進去吹冷氣,店裡頭很小,擺著堆得像山一樣高的巨大擴大機。←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擴大機。
牆壁上吊掛著色彩繽紛的各式電吉他,還有只有四根弦、脖子也比較長像是吉他的東西。←其實那叫貝斯。 (p.3)
引我注意的,是那個箭頭。這當然是一種揉合了網路感和漫畫感的寫法,以標點符號或簡單圖形混入句子,同時完成說明、吐槽以及標明時間層的功能(「後來」跟「其實」,都暗示了敘述者是站在某個未來的時間點,敘述當下的)。這並不困難,除了初讀時會稍微卡一下外,並沒有太多的影響,無論正面還是負面。比起王文興那種矯揉造作的強行插入,這種寫法的功能還算清晰。但這讓我想起了張大春的〈為彌彰而欲蓋-一則小說的修正痕〉,這篇文章說明了在文學小說中常有的一種技巧,就是「先說A,然後否定A」。比如說,我可以寫下:「小明的臉腫得跟籃球一樣。不,與其說是籃球,不如說是一顆腐爛的豬頭。」在這裡,寫作者透過這個技巧,有層次地引導讀者的想像,讓讀者更加集中在「腫」的畫面上。而在《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駒月的「←」也有類似的效果,用一種強制手段引導讀者「先看到東西,才知道名字」,並且也符合12歲男孩的認知程度。
會在這個箭頭上停留這麼久,並不是說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文字操作。然而這種格式上的小變動,卻往往會被一些並未深究的文學讀者當作是「文字不好」的證明,從而循環論證地認定輕小說就是一個文字粗疏的文類。然而真是如此嗎?輕小說或許會有一些不太符合文法慣例的寫法,但文學創作的看點之一,不正是創作者對文字的「破壞性創造」嗎?(不然到底為什麼要捧王文興)在這樣的標準下,判斷文字表現的重點不在其是否「出格」,而在於這樣的出格是否產生了好的效果。就此而言,《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這部小說有得分、有失手、也有不過不失的部分,就如同所有小說一樣。
而以我自己的判斷來看,《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中大部份的文字,表現其實蠻平穩的。比如以下兩個段落,如果我們把它抽離出來,換上別的書名,人們大概是無法一眼就認出這是「文字粗疏」的「輕小說」的:
1.
我躺在床上,正享受著已經整整一周無人打擾的深沉睡眠。身體泡入海中,緩緩地讓意識降到最深的海底,從鼻孔內冒出的透明氣泡不知為何,在無際的闇海中閃閃發亮,隨著水壓變化波動變形,我試圖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到。
那氣泡從我的指間滑過溜走。
魚鉤鉤住我的耳膜將我釣醒,尖銳地戳刺拉扯,在剎那間被拉上水面。 (p.184-185)
2.
我愣愣地瞪視被囚禁在玻璃柱裡的芝織繪,她安詳地睡著,我希望她正在作一個美好的夢。有爸爸媽媽和她共同生活的夢。
角刺進玻璃柱,只出現釐米程度的凹陷,我繼續推進,我記得曾經看過關於玻璃是液體還是固體的知識,當角刺進去的時候,我確實感受到玻璃的流動。宛如潛藏在平靜海面中洶湧的暗流。
繼續推,繼續深入,玻璃發出歪曲的慟哭,我盡根沒入,將整支角插入玻璃中,裂紋沿著我扎出的洞擴散開展,像新生的枝葉般綻放。 (p.237)
大段抄引這兩個段落,也並不是因為它是什麼登峰造極的文字,而是為了「樣本」的完整性,畢竟文字風格需要比較完整的切片才能看清楚。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任何小說都有可能出現的文字操作。兩段同樣都使用了「用更多細節描寫來放慢節奏,醞釀情緒」的手法,第一段是發生在大決戰的前夕,第二段則是大決戰的尾聲,兩個都是重要情緒噴發之前,此手法置入的位置十分正確。其次,為了更精準地點出敘事者的心理狀態,第一段使用了「氣泡」,第二段使用了「玻璃」,這都是適合這個場景的意象。「氣泡」搭配的是單薄不安的睡意,隨時會有警訊入侵、只有一層薄膜的自我空間;「玻璃」則以其透明、硬脆的阻隔,引誘著狂暴化的主角擊破他與芝織繪的最後阻礙,「是固體還是液體」的觸感描寫更是加分。
從這些段落的表現來看,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如果駒月想要,他是有能力寫出符合傳統「文青規範」的文字作品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也才能確認,有些看似文字鬆散之處,或許並不是「能力」的問題,可能是「意願」的問題,是基於某種目的的操作。比如在需要表達強烈情緒時,駒月傾向於把好幾個口語的句子,不加斷句地拼成一個長句(「幹除了媽媽和姊姊以外我根本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是要怎麼用對待女朋友的方式珍惜她啦!」,p.9),雖然我主觀上覺得這不是個好辦法,有點類似在一杯飲料裡面加很多糖來試圖讓它變好喝,我還是可以理解此處的意圖,以及為什麼這對他預設的讀者可能有效。
但有些地方,仍然是讓我難以理解的,比如對白——無論是紀有潤跟阿一、還是紀有潤跟芝織繪,對白幾乎都有不自然之處。舉例來說,在芝織繪的對白中,每次提到紀有潤必稱之以「有潤同學」,這顯然是濃厚的日本影響,在台灣人說話的習慣裡,「同學」其實是一個過度生硬、遠離口語的詞,屬於假掰的教養書作者、假裝開明的老師或想要酸你的朋友,而比較不屬於一個清靈可愛的少女。當然,也許作者在意的不是寫實,而是他認為這樣會讓角色的聲腔比較迷人,但在整篇小說大致上都有明確在地色彩的狀態下,突然出現的日本輕小說腔反而顯得有點尷尬、平庸了。而在角色的命名上,有些地方也還欠考慮。「艾莉絲」與金髮的形象或許尚稱匹配,但「芝織繪」這樣的名字,很明顯地是想襲用日本風格的「織繪」,再加上作者自己覺得有趣的音響效果而組成的。然而,作者喜歡的字加上作者喜歡的音,組合起來的效果未必是適合小說情境的,特別是其他角色的名字都還蠻正常的時候,這樣的不協調感,帶來的未必是亮點,更可能是弱點。限制帶來美學,如何能取出一個又漂亮、又不會有不協調感的名字,正是對作者文字能力的考驗。
在上述文字細節的討論之後,我想稍微談比較大一點的情節問題。《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的故事結構並不複雜:獲得特殊身份,貫徹守護任務。然而相較於書名所提示的可能性,這樣的發展讓我有點失望,關鍵在「直到終結世界」這個條件。如果是《守護她直到世界終結》,那就是一個普通的時間條件,但「終結世界」的主動感,讓我在開始閱讀之前,就期待了一種歪斜的可能:我不是死死守著而已,我會是那個「終結世界」的人,或者是「即便主動終結世界也在所不惜」。這裡面有一種歪斜的、壞掉的可能性,會讓我期待「守護」與「終結」之間的張力,以及「終結之後,守護還能如何繼續」的新天地。但作者似乎並未著力於此——或者正有此意,只是打算在續集再處理?畢竟「終結」這個概念,是在最後的尾聲才出現的,加上姊姊的失蹤,整個安排就像是還有續集。
另外一個可惜之處,是角色們的心理狀態、行動選擇,都還沒發揮到各自最精彩之處。敘事者自己的「吉他」和「絕對音感」的線索並未得到充分發揮,僅僅體現在可以聽到怪人說話,或許可以試著將他何以強大與此連結起來,否則只是複製一個沒有月經的艾莉絲。又比如姊姊這個角色,她夜間的異色行為、磨菜刀、離家出走,都還有很大的發揮空間,但目前為止的功能似乎只是用於意淫,而沒有更進一步展開「姊姊何以如此」。(在中段以後,我甚至一直覺得她可能是艾莉絲的另一個身份)如果有續集的話,這顯然是觀戰重點。但在這一集當中就死掉的艾莉絲和阿一就真的是做壞了(除非之後會以某種方式復活,讓這些角色還有機會立體起來)。艾莉絲的同性戀情絕對可以再深挖,不管是為了百合的商業操作還是更深刻的小說要求,都不該只讓她和芝織繪的牽絆留在轉述的層次、淪為男主角的陪襯,應該提供更多具體情節。阿一的首次出場,主角就預告了他是「惡魔」,然而只是心懷陰謀就被稱為惡魔,似乎也有點太輕易了。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背後的金主是誰?他真正的謀劃,就只是敵人所說的那樣嗎?為何他會毫無防備地被殺?這還需要更綿密一點的安排。最後,芝織繪作為全書的樞紐,她的特質也不夠鮮明,從開頭到被解放為止,她基本上擔任的是「小動物」的角色,或許能夠滿足部分異性戀男性的慾望,但始終如一,未免無趣。除去幻象之後,她甚至還退化成比小動物還要退縮空洞的存在,這樣的安排實是浪費了一次「轉變」的契機。
整體而言,《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是一部思路很「順」的小說。閱讀起來沒有太多負擔,因為幾乎都是順著最尋常的刻板印象走,這同時也就讓這部小說欠缺了一些亮點。希望在接下來的作品裡,我們能看到駒月試著對抗自己的情感本能,去寫出更讓角色為難、讓自己為難、因而也就讓讀者們陷入甜蜜的兩難的作品。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6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