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在雞排店工作過。」
類似的場景很多。我依稀記得,跟她沾上邊的關鍵字,就至少有:飯店管理顧問公司、西點麵包店、簽賭站、言情小說⋯⋯有些經驗甚至無法以職業定義,比如她差點在她爸爸面前溺死,只因為爸爸覺得「你會游泳了,你可以的」;或者她在農田裡玩,玩著玩著就掉到半層樓高的陷坑裡;或者小時候玩鬼抓人,不知為何玩的是閉眼抓人的版本,她就真的,閉著眼睛四處撞頭。
就是這點跟柯南一樣。柯南以一介高中生之姿,會踢足球能開車開船開飛機還會開槍。有人驚訝,柯南就會說:這是我爸在夏威夷教我的。
楊双子沒有去過夏威夷。讀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你就會明白,她幼年的生活就是夏威夷。
以我一個在教師家庭長大的貧乏中產階級眼光來看,我的感想就是「這樣養,還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在眾多經驗中,最最難以定義的,當然就是「双子」的另一半,妹妹「若暉」的故事了。如果是楊双子的讀者,想必對若慈、若暉的羈絆不陌生——才怪。我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我們常常聽若慈私下聊起啊,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然而一讀《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便知生命經驗之深度,實在不是幾言數語可以承載的。
如果要整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的結構,我會建議這樣理解:
首先,〈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這個單篇,單獨形成一個單元。這是全書風格最「濃」、最接近「文學獎散文」的一篇。相較於後續各篇,它的視角比較疏離——最初,這或許是為了參賽,但放入書中之後,卻成為鳥瞰式的「遠景」。在這篇文章裡,所有喜悲都還沒發生,但也都準備好發生了。
接著,從第二篇〈你們有心電感應嗎?〉一直到第十一篇〈肉身使用期限〉,是全書的血肉之所在。我們的視角,會逐漸從童年混亂的家庭關係,漸漸聚焦到「双子」的姊妹情誼之上。情緒上來說,是一個從微笑到痛哭的過程。前半所有甜美的、溫柔的、可愛的細節,全都將在若暉癌症病逝之後,成為火烙的刻痕。
如果可以側錄我讀此書的臉孔變化,應該真的就是「表情漸漸母湯」。前面我看到楊双子以「職務代理人」妙喻來來去去的父母;看到雙胞胎兩人騎車出去,忘了帶駕照還可以拿另一人的矇混過關,實在很難不讓嘴角上揚。
但到中段,開始各種描寫貧窮之細節時,大約就有點緊張了——比如兩人決定去中國旅行,那時正是「千島湖事件」沒多久,親戚擔心兩個女生去會有危險,但她們擔心的卻是「會不會被詐騙」,三分之二的存款可比中國強盜的威脅可怕。(順帶一提,我覺得中段某幾篇,那才是真正的「窮中談吃」,那不是沒上班過一日的人可以想像出來的)
而至後段,疾病與死亡步步進逼,任何人看了大概都要揪心斂容。比如楊双子寫若暉癌症,要吃「花生皮」來補血一段,簡直錐心刺骨。不是外面的硬殼,也不是裡面的花生仁,是依附在中間的那層紅色薄膜。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說⋯⋯這簡直是命運殘忍的隱喻,那麼薄、那麼柔弱易碎的一層生機。我想到小時候讀過民間傳說,講落花生的薄膜之所以是紅色,是因為有人徒手去挖,手指挖破的血液染紅土壤,染紅花生。就是這個痛感。
讀到這裡,你才會知道,原來前面所有「姊姊的經驗」,都是楊双子試圖逼近「妹妹的經驗」之嘗試。比如〈肉身使用期限〉這段,楊双子講到自己幼時的溺水經驗,竟然連結到若暉的臨終,每一行的轉折都是銳角:
真是差一點就死掉。
沒有人生走馬燈,沒有瀕死體驗。上岸以後才後怕,要是我讓若暉眼睜睜看著我死掉呢?那未免太殘酷了。
孰料後來人生際遇卻相反。
居家安寧期間,若暉的手指式血氧計數一日一日探底,呼吸困難如身處高山,如身處深海。有人說,肺轉移的死亡,就像溺水之死。
我與若暉交換了關於溺水的理解,是嗎?那像溺水嗎?
若暉沒有經驗過溺水,我沒有經驗過肺轉移,無從導出共識。
倒是有個結論。
若暉說:「你以後不要去水邊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要去水邊」,但那人已在水一方了。如果是小說,我很可以一行行分析,告訴你這幾行簡單的字,蘊藏了多不簡單的情緒。
但它不是小說。
如果你讀到這裡,那就可以準備進入第十二篇〈真的不說了,晚安囉〉。這篇文章可以說是全書的「結局」,它的前半部用一趟「巡禮」收攏了前面十一篇提到的所有故事。若暉在生命最後階段要求回老家看看,於是楊双子的筆就帶我們「看」了老家所有的細節,所有微小的變遷,曾經發生在那裡的事。這段文字冷靜到近乎冷酷,但你會知道,那是因為情感如潮,不能給任何一點缺口,否則就將土崩水潰。
而在本文後段,楊双子說起了雙胞胎的「聊天」——她們住在一起,半夜時總是不斷聊天,誰也捨不得先睡。每每都要跟彼此說晚安,講「真的不說了」,但沒隔幾秒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剛才想到啊——」
現在,對話真的必須終止了。
由此來看,全書的最後一篇〈這是文學少女的想像〉,雖然看似調性大異於前十二篇,卻在這個脈絡下有了別的意義。〈這是文學少女的想像〉是楊双子在《幼獅文藝》的專欄文章集結,表面上是其文學思考的闡述(如果有人要寫楊双子的論文,一定會瘋狂引用這段的),最值得注意的卻是其形式——這是一場虛擬的「雙胞胎對話」。這是一場永遠不可能成真,但卻又「真的有可能這樣吧」的雙胞胎對話。
楊双子沒有讓《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停在「真的不說了」。生命已經說了晚安,此夜仍然漫長,但不讓世界就這麼崩然睡去的小說家,猶然能夠以虛構延續對話、以虛構贖回時間。文學沒辦法逆轉生命,但是文學卻能成為寄寓生命的一種方式,永遠持守住「生命原點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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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笑一場再哭一場,《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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