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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後記:這也是他們教會我的

2021/09/04 _抒情散文
    高中的時候,我聽說英國小說家佛斯特的《小說面面觀》一書,是所有初學小說者的聖經,於是興匆匆到圖書館借了出來。書確實是好書,許多觀念我受用至今。但讓當時的我頗感挫折的是,《小說面面觀》在舉例講解觀念時,往往信手捻來就是英美的小說。那些小說,我聽過的不到一半,更別說讀過了。

    我一邊咬牙苦讀一邊怨嘆:難道就沒有一本以台灣為案例的小說入門書嗎?

    往後幾年,隨著我越來越熟悉台灣文學圈與出版圈的狀態,我才發現這是一個歷史遺留的問題。沒有錯,《小說面面觀》作為一本1927年的書,它所揭櫫的觀念早就已經融入所有小說寫作者的手藝裡。我們其實並不一定要從那些英美名著的案例,才能學會什麼是「圓形人物」、什麼是「扁平人物」,才能學會「情節」跟「故事」有何不同。但當我參加各式各樣的文學營隊,聽著台上顯然是出身於台灣的名作家講解創作的奧秘時,他們幾乎都還是用外國的案例:波赫士,馬奎斯,川端康成,米蘭昆德拉⋯⋯

    我沒有責怪這些作家的意思。事實上,我從他們的作品裡也學到了許多觀念,許多他們在講台上講解時,會用外國作品來舉例的觀念。我只是奇怪,明明他們筆下也有類似的表現,為何不以自己為例呢?就算是害羞,也可以以彼此為例啊!或者,他們也可以引用那些表現出類似手法的前輩們啊?

    現在我當然知道為什麼了。如果用陳映真的話來講,他一定會說這是「殖民地」或「買辦」的畸形文學。我不會用這麼重的字眼,因為我漸漸明白,我的前輩、與我前輩的前輩,並不是刻意挾洋自重,而是台灣社會整體的氛圍,讓他們覺得喊出幾個外文名字,才能有權威感。而坐在台下的聽眾,即使被那些滿天花雨翻譯名詞搞得暈頭轉向,也會因為敬重這份權威感而不深究,最終只能帶走一些半生不熟的印象。這些聽眾之中,又會有幾個比較靈敏或執著一點的人,成為下一代作家,對著再下一代讀者吐出更多陌生的故事。

    不夠有自信的作家,加上不夠有自信的讀者,最終只能用別人的文學,來證明自己對文學的愛。這種愛太悲傷,也太委屈了。

    我想打破這個循環。

    出了第一本書之後,我便立志要寫一系列的套書,我個人私下稱為「台灣文青養成計畫」。這個計畫的目標很簡單,就是全用台灣的作品與案例,來解說文學的基本概念。以世界文學的標準來看,台灣文學當然不是多麽了不起的一支。不過我也相信,我們所累積的養分,還不至於少到無法滋養自家下一代文青的地步。而比起外國的佳餚,我想我們應該還是更容易品味滷肉飯和黑白切的。

    所以,我在2014年出版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這是談「閱讀」;我在2017年出版了《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這是談「創作」。而你手上的這本《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則是談「作家」——如何理解一名作家,以及他 / 她所創建的文學事功。這系列還沒有結束,也許還會有更多本談「作家」的書,以及至少一本談「文學理論」的書——或許會以「作家們的筆戰」為主軸來寫吧。

    《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是我首次嘗試類「評傳」的寫法,也就是說,我會一邊講作家的生平故事,一邊以我自己的觀點來評析作家人生的關鍵點上,做出了什麼影響他 / 她的文學生涯、甚至影響後世文壇的決定。眼尖的讀者,也許會發現我運用了許多我在《文壇生態觀察》裡面整理過的模式,也算是我對文學社會學的興趣之延伸吧。我希望可以在這系列文章裡,讓文學讀者重新認識台灣的作家前輩,認識他們的精神、意志與勇氣;我也希望可以稍微讓非文學讀者感受到,就算你未必嗜讀文學作品,這些人本身的生命故事,及其對世界的熱情與執著,都有如小說一樣精彩。

    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每次想到鍾肇政,我就會問自己:如果他都沒有放棄了,你有什麼卻步的理由?我能像鍾理和一樣,堅持寫到不能再寫為止嗎?我有沒有葉石濤的堅忍,能等到冰封雪融的一刻?我有林海音的耐心與細緻,能為了更遠大的目標而調和眾人嗎?我是否能跟陳千武一樣,擁有無可摧折的自信?聶華苓的格局與敏銳,郭松棻的深思與內省,陳映真與七等生看似相反卻猶如鏡像的執著⋯⋯我不想說一些「典型在夙昔」之類的老頭修辭,但我確實感激他們,在很多猶疑時刻為我照亮眼前路。我越知道他們的故事,就彷彿越能不驚詫於現世波瀾,越相信文學之神終會回報一切。如果這本書的讀者,也能分到一絲一毫類似的力量,就再值得不過了。

    本書關於作家的種種判斷,大多得益自台灣文學研究的既成結果;少部分則是我以自身的文學經驗推想的。沒有幾個世代可敬的前輩與師友戮力研究,就不可能有這本書。而不管來源為何,謬誤之處自然該由我一力承擔。如果讀者想進一步閱讀更多關於台灣作家的故事,我很推薦以下幾本作品:
 
  • 王鼎鈞《文學江湖》
  • 鍾肇政《鍾肇政回憶錄》(兩冊)
  • 鍾肇政、鍾理和《台灣文學兩鍾書》
  • 葉石濤《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
  • 聶華苓《三輩子》
  • 尉天驄《回首我們的時代》
  • 季季《行走的樹》
  • 鄭鴻生《青春之歌》
  • 陳明成《陳映真現象論》

    當然,值得閱讀的傳記、研究與回憶錄遠不止這些,不過它們應當會是很好的起點,任何一本都是。而在你讀完本書乃至於進階到上述書目之後,再回頭去讀我散置在本書各篇中、「絕對不是不小心提到」的小說名篇,一定更會有線索星閃埋伏,豈止八方十面之感。

    最後,我要深深推薦賴香吟《天亮前的戀愛》一書。本來《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打算寫完戒嚴時期的小說家之後,再回頭補齊日治時期的上古神獸。但《天亮前的戀愛》出版後,我一方面覺得珠玉在前,實在難以輕率下筆(到底要怎麼寫出更好的朱點人、王詩琅、龍瑛宗和呂赫若——);一方面竟覺得如釋重負,既然已有這麼好的一本,我就再多想想吧,或者也根本不必勉強求全。或者⋯⋯戰後也還有不少頗費思量的人物呢?比如歌雷,比如王禎和,比如溫瑞安,比如林燿德⋯⋯甚至是更「對面」一點的朱西甯、彭歌?夙昔本來未必都要是典型,遠去的,也可以是帶來另一種哲思的人吧。

    但這些都留待以後吧。現在就只做我現在能做到的事,那些看似毫無不現實的夢,才有機會一一完成。

    這也是他們的故事教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