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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刻故事的故事(盛浩偉《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推薦序)

2021/09/07 _他人之眼

  當代的文學,無所謂正統,並沒有單一一種美學品味、價值觀、目的,能夠統馭所有作者與作品。然而當代的文學在乎傳統──複數的傳統──在乎它各自從哪裡來、想往何處去、師法了誰、革新了誰、與何者同列且關心相近的課題,或者與何者劃清界線,在理念上彼此抗衡。依違在這樣的向心與離心,追尋與脫逸的張力之間,傳統愈見明晰地被意識到,進而被建立,文學作品才取得各自的定位。朱宥勳《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時期台灣小說家群像象》,一方面描寫了前輩作家在這段搏鬥歷程中的眾身影,同時,這本書自身也是這種搏鬥的實踐之一。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不能再天真地認為,作家和作品就等於文學的一切。當然,作品本身有其無可取代、不能忽略的重要性,而沉浸在作品的內在世界、品賞一位作家的表現與風格,也是文學鑑賞最迷人的地方;然而,更多時候,作品生成的時代背景、作家身處的社會外在條件,才是造就其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尤其,臺台灣的曲折歷史,帶來了無論在經濟或文化乃至話語權上,各族群的長期不平等,波及至今。為什麼我們需要知道作家「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正是因為在那樣的時空當中,對某些特定的作家來說,就連寫小說這樣一件單純的事情背後,都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複雜得先克服,都必須費盡好大的努力,才可能撐開一點點容身的空間。而朱宥勳之所以對於這樣的傳統念茲在茲,恐怕是因為,即使我們現在已看似逐漸遠離過往的歪斜歷史,但這些故事卻沒有被廣為述說、被大眾所記得,或者,是只有片斷流傳。

  舉例來說,客籍作家鍾理和,在各版本的國高中國文課本中,仍多有選錄,是少數進入正規國文教育體系中的台灣現代文學作家之一,而學生也大多得要記住他「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之名。但鍾理和「倒在血泊裡」的事蹟,不光是自身境遇差的結果,更有其深層的時代與文壇結構因素。在本書〈鍾理和不只是他自己了〉當中,就述及了鍾理和的《笠山農場》如何在反共文學盛行的年代裡大放異彩,又如何受到國民黨相關單位(不知是無意或刻意的)的輕視忽略。鍾理和要面對並與之奮戰的,一直都不只是他自己的壞命運與病魔,更是戰後國民黨統治的戒嚴情境,以及當時沒有文壇人脈的本省籍出身、不符合官方反共立場的創作動機。一如朱宥勳所言,後者其實正是「最能體現台灣作家所面對過的困境、所付復出的努力的象徵」。又或者,教育體系中談到現代詩,往往更關注現代派、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等,若提及本土的笠詩社,則只多加以「寫實、鄉土」的標籤;但是正如〈煞氣a被殖民者陳千武〉中提及的,笠詩社早在戒嚴時代,就與日本有頻繁的交流,具備著國際化的視野。

  書中也不逃避爭議敏感的部分,壓卷的兩個篇章,透過郭松棻與陳映真這兩位本省籍的左翼立場者,大膽而細膩地處理了統獨議題,同時折射出台灣社會氛圍的變化,值得細讀。此外,這本書中也記下了過往流傳在台灣文學系所師生口耳之間的故事,例如葉石濤回應學者對《台灣文學史綱》之批評的那句:「你們搞清楚,我是寫小說的耶!是你們這些學者不敢寫,才讓我不得不出來寫」——是了,台灣文學一方面有藝術至上的現代主義一脈,但另一方面,也有許許多多,因著歷史情境、政治環境的「不得不」。《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所揀選的,正是這另一條的傳統。這「不得不」並非忽略文本的藉口,相反地,認識並理解之後,那才真正是通往作家苦心的密道、開啟作品內核的詮釋之鑰;是這些在小說之外的、「故事的故事」,賦予了作品另一種層次的意義。

  文學一向是單純,卻又沒那麼單純的一件事。只要有人寫下,文學就會存在;但就算有人寫下文學,它仍舊可能被輕視、被遺忘、被束之高閣,而寫下它的人,也可能因此掏空自我,卻沒有獲得任何回報。這毋寧是悲劇。要盡力避免這樣的悲劇頻繁發生,就需要有人付出心力,做些什麼。這是列於這條「不得不」傳統當中的作家及作品們,有深刻體悟並付諸行動的事;而我私心以為,這也是朱宥勳沒有在寫小說的時候,總是努力在做的事情。

  他演講或授課,不斷推廣台灣文學作品與歷史知識,或是在YyouTtube上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把文學的分析方法帶給閱聽大眾,或者更根本地,直接參與課本編輯,在高中國文領域裡深化現當代的文學教育。他曾創辦《祕密讀者》電子書評雜誌,亦不輟地進行各種文學評論,也統籌台灣文學館的展覽文案內容。二○二一年六月至七月,疫情肆虐,人心浮躁期間,他持續在語音聊天軟體Clubhouse上進行「台灣文學X日談」的活動,以淺明易懂的方式講述台灣文學史,從古典文學一路談至七〇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聽眾不只在台灣,更來自香港、澳門、中國、加拿大等世界各地,累計收聽人次破萬,是極為罕見而珍貴且成功的台灣文學大眾推廣活動。這些「沒在寫小說的時候」的故事,精彩程度早已可以媲美一篇好小說,絕對值得記上一筆。而這本書由他來寫,更是再適合不過。

  在幾年前的某篇文章中,我曾寫道:宥勳像是「自己努力搭了一個舞台,然後想把更多人都邀上來。不,與其說是舞台,宥勳毋寧更像是一輛容得下這時代所有好作品與好作者的列車,而我也相信它將持續載著大家穩穩地一站一站,駛往文學的遠方」。現在看來,宥勳所搭建的舞台──或說這輛列車──不僅更加穩固,且又多了歷史的縱深。我享受它展示的視野,也期待未來仍會有如此精彩的風景。

  僅以此推薦本書。



原文轉自盛浩偉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