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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健的戰鬥小詩篇(張亦絢《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推薦序)

2021/09/10 _他人之眼

《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若加上附錄的七等生,一共收錄了九名台灣文學人的傳略其中包括了應該會因此感冒的陳映真。這些人物多半都可以在目前的台灣大百科上找到詞條,沒有一個名字,是略識文學者不知的。甚至可以說,每個都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驚動萬教的人物。
 

但這樣說,真的對嗎?
 

朱宥勳在開篇〈因為鍾肇政不只想到他自己〉釋疑了,他以二○一五年的新聞開場,在那一年的桃園市議會裡,市議員針對「鍾肇政文學獎」的活動,這樣問:「這個人是誰呀?」「這個人」!你是不是連〈魯冰花〉都不會唱啊?我當時氣惱地回嘴。雖然我隱隱感到這個事件凸顯了某種危機,但並沒有多想下去。這大概是相較於其他人,宥勳最大的不同他不但對危機的感受敏銳,而且還是「心痛,不如馬上行動」。
 

在台灣最近出版的鄂蘭著作裡,我看到翻譯者對行文中,「文學」與「行動」兩個詞被放在一起的猶疑,因為我手上沒有鄂蘭的原文,所以我並不打算針對翻譯討論,而只是馬上想到,「藝術作為行動」這種表達,在哲學與藝術史上已經慣見,同樣地,「文學作為行動」,當然可以成立。
 

行動不是指跑來跑去。寫文章,出版書,最重要的,在世界上投擲有可能促成改變的契機,這是文學與行動共享的核心。在「文學作為行動」這個表達裡,並不是任何行動都算文學,也不是任何文學都有行動的高度——以這個表達衡量文學,並不是開方便之門與放行諸事。而我幾乎是雀躍萬分的,發現《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無論就其寫作初衷,或是內容旨趣,在在都無愧於「文學作為行動」的美學精神。傳略只是最表面的形式,這本書真正嘗試處理的,正是「文學如何成為行動」的命題。所以,就算我們對文學前輩的生平並不陌生,甚至能夠對其作品信手拈來,都不構成錯過本書的理由。
 

不過,仍讓我們從最表面的層次開始。我一向對作家生平,採取相當程度抵制的態度。原因在於,我認為保衛作品應該占據首要地位,超過一分鐘的生平講述,就會令我憂傷,覺得占去認識作品的時間。但我知道,在現實中,眾人多半仍然喜歡聽生平。一看到書名《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就笑了,想「完蛋,要跟宥勳吵架嗎?」可我也同時產生了滿滿的激賞之情,覺得這個開宗明義甚妙,「如果既不聚焦在作品,也不圍繞在書寫過程,小說家『不太小說家』的面向,都是些什麼?為什麼?」
 

過去我對宥勳有個實實在在的佩服,就是「他不只是說說而已」。每回我在報章上讀到他發什麼願或提什麼點,我當下反應都是「這大概是個隱喻或意思表示吧」——但隔段時間,就發現他具體實踐了。這本書的有趣之處也在這,他真的相當嚴守他自己訂出來的遊戲規則,甚少解析作品,也不細數榮光,他說要給出「沒寫小說的時候」,他就真的給了。
 

他筆下的小說家們,確實「沒在寫小說」然而,這卻不是以唱反調,用標新立異來稀釋文學成分的那種書它令我想到張惠菁寫《楊牧》、賴香吟寫《天亮之前的戀愛》、莫洛亞的《屠格涅夫傳》,甚或褚威格一系列為文化人物作傳的精彩作品如《三大師》等褚威格的筆力縱橫,要相比彷彿令人吃驚。然而,褚威格畢竟是老派的文化人,他的書寫固然是對文化惜之愛之所發,但對於文化、社會與讀者的想法,仍有某些限制。我私心以為,如果各個方面都考量了,宥勳反而不無小勝。
 

於是我就這樣洩了自己的底——原來妳不是不讀作家生平?我願意再說明清楚,我看似偏激的立場其實是:不以讀作者生平為優先,不過好的作品絕對是例外。
 

我以為,從《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就可以析出幾個「有價值的生平傳述」特質。副標題很清楚的界定,「戒嚴台灣」是這群小說家的時空背景。這種特殊性,許多當代的年輕讀者未曾親歷。這一時期的文學,暫時不論「天真快樂擁護政府」的那一塊,經常充滿了悲苦。在語言、省籍與政治嚴重不平等的社會環境裡,書寫不但會使人有牢獄之災,連性命也受威脅。這種不堪回首的時期,訴說的筆調總是難脫抑鬱。雖然我對「時期與文學」這類主題研究很少,我仍然想到幾個,比如東歐在冷戰期的「掛鎖文學」,日本一九三二年起大量逮捕左翼作家直至一九四五年之類敷衍地說,「有些作家就是生不逢辰」,但不敷衍地說,歷史上的「文學倒大楣時期」,實在必須認真以對忘記這些時期,我們就是只站在花開富貴的那一邊看待文學。這種成王敗寇的「出頭主義」視野,不但極度缺損傾斜,可能也是不義的延長。
 

不過,如果以為宥勳這本書,又要彈悲傷的老調或充滿道德寓意,那我們又錯了。基本的政治與歷史分析,他沒有輕忽。但我認為,他是以一種「戰鬥小詩篇」的靈活飽滿,在喚起那段沉重的記憶說「小詩篇」,並不是指輕薄,而是指無論在架構或行文上,都採取了精兵的矯健身手。
 

這裡我想稍微岔題,來談一個未必是這本書預定、但意外有啟發的向度:那就是它對思考「表意少數」文學發展可能的幫助。
 

簡單來說,表意少數並不是人口的少數,而是因為歷史結構或政治迫害,導致不能在文學或任何與表達相關的領域中,享有成比例詮釋權的族群,通常「表意少數」的例子會舉女人、同志或勞工等。然而,戒嚴時期的本省人,或說在政治高壓下的異議者,其實也在一定程度,經受著表意少數所會面臨的挫折與挑戰宥勳細數了具有黏力又深藏不露的鍾肇政、孤獨卻堅不放棄的鍾理和、謀定而後動的葉石濤⋯⋯這些交織著斡旋與反抗的人格,固然對所有人都有砥礪的效果,但對表意少數族群來說,可能除了砥礪,它也是迫切需要得到傳承的非正式知識與資源。文學不是只與天分或努力有關,非正式資源(包括心理與判斷力等)有多關鍵,本書提供了大量的線索。
 

書中亮點眾多,即使台灣文學史彷彿快說爛了的「語言問題」等,宥勳仍然能夠灌注巧思,重新擦亮磨利我們的感性,使我由衷感動與感謝。
 

《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細數了不少「公開的祕辛」說「公開」,是因為來源或有研究與出版的證言,並不是掏挖什麼個人隱私;說「祕辛」,在於這些事實,進入一般讀者與文學人的意識中,通常不夠明朗,所以當它們被明白指出時,往往就帶有爆破感。
 

這當中,寫聶華苓而觸及CIA與文學活動的非公開關係,寫對左統至死不渝的陳映真與台獨大老辜寬敏的「幾有過從」,可說極具代表性,充滿暗湧般的戲劇張力。
 

作為優化的文學教育普及書,陳述並點出這些並不完全甜美,也不成色純粹的細膩處,對不簡化地認識文學,可說已多所建樹。然而,除了這兩組故事本身的複雜性,我仍微微感到,似乎仍可能尋找更結晶化的論點,來處理左右派在台灣的歷史,以及結盟援助政治的倫理。雖然陳映真可能真的有被黃華成氣到,但左派也並不完全都是讀遍左派書才會形成。左派史家霍布斯邦等人,都因為終於得知統治實情而與蘇聯政權決裂,但並不否定構成他們基本信念的左派文化。在陳映真身上,那個獨立性與折返點(令人費解地)沒有出現。也許仍可以問的是,為什麼他沒有與本土的左翼(人數太少嗎?彼此太不會交朋友嗎?白色恐怖令其發展不良嗎?)發生更密切的聯繫,也沒有成為生根於台灣,不依傍權位的左派人。
 

這兩處書中的點到為止,可以是教育方法學上的不躁進,也可以是文學史上的待深掘若是前者,這也是必須非常肯定的考量;若是後者,它使我們可以繼續共同努力這都是這本集膽識與才情的小書,送給我們的厚禮。我忍不住想說:小朱同學,你這次拿了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