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作家打拳擊
2021/07/01 _抒情散文
「你太缺乏攻擊慾望了。」
我的拳擊教練這麼說的時候,把戴著拳擊手套的雙手舉高,露出肚子和肋骨的空檔。我們正在對練。他時不時用手拍一下自己的腹部,又把雙手舉高。我已經練了一段時間,也看了一些比賽影片,我知道這是一個挑釁動作,意思是:我把弱點露給你了,你打啊,有本事你擊倒我。
聽到教練這麼說,我心裡偷偷翻了個白眼——我太缺乏攻擊慾望了?開什麼玩笑,在文學圈的同儕眼中,我恐怕還是「太有攻擊慾望」了。三天兩頭就引火惹事,光是寫書評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可以不必得罪的人。我把重心稍微壓低,右手揮一個勾拳過去。拳套接觸的瞬間,我就知道沒有「打進去」——教練即時繃緊的腹肌,構成了一箍鐵壁,從手感就知道這是個一滴血都沒扣的無效攻擊。
我稍微退了半步。才喘口氣,教練又笑著釘了上來:「還退?站著給你打耶,你還退?」
對啦,我就真的缺乏攻擊慾望——
這是我鬆鬆地、以一週一次的頻率練拳擊的第二年。起初只是因為武漢肺炎疫情大起,空出許多時間能運動,所以就近找了健身房。後來覺得單純重訓有點單調,遂把一半的時數分來上拳擊課。
不料一練下去,竟成為一趟「認識我自己」的旅程——不只是發現自己「缺乏攻擊慾望」這種事,更驚覺我對長年寄居的身體陌生至極。一開始練拳,要習慣腳步與拳頭的配合,因為力量的來源不是手,而是腳。這我明白,我是棒球球迷,也少少打過一些,知道揮棒投球都是靠腳的旋扭力量。但接下來就玄了。在拳擊規則裡,我們防守的重點分別是下巴兩側、橫隔膜和左右兩肋。後二者被打中了,很容易就岔氣軟倒;下巴更是人體「電源鍵」之所在,輕輕敲進去,就足以讓人失去意識。有趣的是,雖然下巴很脆弱,但額頭或臉頰卻又是很堅固的地方。教練說,外面的人打架,有時候被打到鼻子眼角,一流血就失去戰鬥意志。事實上這些地方痛歸痛,但絲毫不影響戰鬥能力。一拳過去,五公分就是擊倒與否的差別。
從小讀書拿筆,很知道怎麼以文字攻防。這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體的攻防是如此精微。
而有時身體的道理,也幾乎像是文學隱喻。比如左右勾拳,上下手臂大致要呈90度。我一開始打,總是忍不住把手伸直,想說這樣能勾得更遠。但揮過一次就會知道,勾拳之「勾」是必要的;因為勾拳的力道,是來自腳尖到腰部的扭力,如果沒有「勾」起來,整條手臂直接承受全身之力,會從最脆弱處斷折。也就是說,我會把自己的手肘打斷,不需要靠任何工具。這幾乎就可以一首詩的核心意象。
但對教練來說,這不必是詩,甚至不必是道理,而只是寫在神經與肌肉記憶裡的日常。我每週的練習,就像是去會面一個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存在,從中認識甚至改造我自己。但有些瞬間還是調和不過來的,比如教練某些驚詫的瞬間:「你說,你從小真的沒跟人打過架?」
呃,不考慮文學圈的觀感的話——算是吧。
(本文刊載於「台文基特刊」2021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