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作家命》的書名，讀者也許會想起近年來許多敘寫「作家生活」的作品，如王聰威《作家日常》、陳又津《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或拙作「作家新手村」等。不過，郭強生的《作家命》非但不是這一類型的書，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與上述作品背道而馳。《作家命》實際上是郭強生文學觀點的凝結，而他的觀點幾乎可以稱得上「老派」——拒絕市場、拒絕思潮、衷心相信文學唯一的任務，就是探索後設語言所不能抵達之地。
「文學有其自為的價值，且這種價值深邃、難以言傳。」——持有這種觀點的作家不在少數，但《作家命》的特殊之處是，他並不因為文學的困難，就刻意選擇詰屈聱牙的文字風格。相反的，他總是用非常明晰的文字，來「說明不可說明的」。這使得《作家命》一方面唱著老派的文學高調，拒斥一切規律、潮流、議題的媚俗；一方面卻又極為誠懇，絲毫沒有唱高調作秀、自我標榜的氣息，反而帶有一種可敬的誠實，讓讀者感覺到「他真心相信文學」，而且只相信那樣的文學。
在這樣的調性下，《作家事》暢談文學，對歐美作家、對台灣文壇都能信手拈來，時時展現無須故弄玄虛、正面對決就很有料的功力。其中有兩部分最為精采。一是輯一當中，多篇回憶「東華英創所」的散文，除了情意綿長，見證一段共同奮鬥的學院情誼，也為了這流星般閃現在二十一世紀之初、培養了一整個世代文學人才的文學機構，留下了許多頗值省思的意見。
二是輯二裡，連續多篇討論張愛玲的文字。這對於郭強生的讀者，毋寧是更有深刻意義的。少作曾被以「張腔」定位的郭強生，在創作技藝已達精純之境的中年，如何批判性地思索張愛玲？看似專業冷靜的論述文句，卻又彷彿能反照作為「作家主體」的郭強生，如何以張愛玲為「外部裝置」，檢視自己的來路，甚至是去路。
本書的扉頁，以連續幾個自問開卷：「敢問自己是何種作家命？是一生的孤獨？還是不悔的任性？」答案就藏在問題的反面，郭強生顯然知道、且堅持自己不與時下文學潮流同步的老派，所以以「孤獨」、「任性」自況。也因此，讀者若在《作家命》裡，讀到與己不合的觀念，也不妨放寬心，別急著捍衛或反駁，試著聽聽：郭強生如此長久又誠懇的執著，到底是為了護持什麼？
延伸推薦：翁鬧《破曉集》
翁鬧恐怕是日治台灣小說家當中，最有「現代感」的一位。《破曉集》由黃毓婷重譯翁鬧的詩文、小說，譯筆極佳，真能讓我們感到翁鬧近百年也不過時的文學感。或也可與《作家命》對應的，是翁鬧於1930年代闖蕩東京文壇，以殖民地出身而追求日文文壇認可，正與書中所述的多位世界文學名家共時。雖為後進殖民地的卑微文學青年，但《作家命》提及的種種執著、焦慮與煩惱，翁鬧這樣的台灣作家，卻也是一分未少，對照閱讀又是另一番滋味。
・原載於《聯合文學》2021年11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