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心就是點心，既不高大也不卑微：讀《開動了！老台中》
在出版了廣受矚目的散文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後，楊双子證明了兩件事：她雖總是自謙「不懂散文」，實際上散文很好；以及，她真的對吃食有超乎尋常的熱情，即便在那麼悲苦的回憶裡，都還是不忘談吃論喝。而《開動了！老台中》這本以台中舊城區為範圍，邊走邊吃邊考證街頭點心的新書，當然更是集兩大長處於一書的力作了。
飲食書寫一直都是台灣散文極受歡迎的一塊。品味精細、文化涵養深厚者有蔡珠兒；名士作派，以氣氛凌越食物本質者有舒國治；今年更有大放異彩的洪愛珠。《開動了！老台中》與上述各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一種強烈的「街頭感」。要寫吃，當然就希望寫好吃的。而當作家落筆寫吃，往往就能展現其人的階級出身、文化底蘊，畢竟那是「作家口中的好東西」。寫大菜不厭精細，那是當然；就算是寫小吃，也往往會透露一種「雖小道必有可觀」、「高手在民間」的氣息。
然而《開動了！老台中》不同，它並不追求絕對的美味，時有誠實告白之意：「我知道它不是世界頂尖，但這就是我愛的生活。」所謂「街頭感」，那就是在有限成本（不能賣太貴）、有限空間（店面攤位也都是成本）、有限時間（客人帶了就要走）諸種條件限制下，如何還能做出品質以上的點心。因此，《開動了！老台中》的「美食」並不是立志要得米其林或500盤的那種，而是日常生活裡的小小突破，市區繁雜裡的一點美感。這也是為什麼，《開動了！老台中》並不只講點心的美味，也講點心的歷史，乃至於點心的政治經濟條件——「陳家牛乳大王」與美軍駐紮台中的關係，「天天饅頭」如何從日式點心改良成快炸即走的獨門商品，「一中豐仁冰」的技術演變……
若要比較頂尖的廚師、頂尖的菜色，全世界各大文化都各有風騷，能讓人逞口舌之愉悅。但若要說到台灣人的飲食文化，最驚人的或許是，我們總有辦法在極低的成本裡變出花樣來，讓平民也能吃得有滋有味。這一方面當然是拜我們過度低估的勞動條件所致，另一方面卻也可以見證台灣街頭攤販的無盡創意。當米其林進到台灣，當越來越多高級的日本料理與Fine dining在台灣蓬勃發展，促使人們的消費與品味升級，這當然有助於提升飲食文化。然而《開動了！老台中》的取徑卻提醒了我們，什麼是固有於台灣民間的吃喝面貌。曾有論者認為，台灣之「小吃」盛行，實際上是消費水準無法提升的副產品；就算這是真相，《開動了！老台中》也能讓我們看到，台灣人如何在辛苦的日常裡，製造一些你方便我也方便的小幸福。
而在我讀畢本書之後，忽然注意到一個微小的用詞，或許頗能讀出楊双子落筆時的本心。在這本書裡，楊双子幾乎不用習見的「小吃」一詞，通通代之以「點心」。全書只有出現一次「小吃」，那還是轉述他人的說法。這裡的「點心」，應該是台語的「tiám-sim」吧？身為台北、外省出身的小孩，我一直以為「點心」就是指甜點、麵點，直到我在嘉義服役期間，我才發現，老台灣人將一切吃得精巧、不求飽足的鹹甜食物，通通稱為「tiám-sim」。想通這一點，就會覺得「點心」遠比「小吃」更能掌握台灣街頭小點的情調——比如嘉義的米糕，往往就是一小盅糯米飯淋肉燥，隨附一茶杯的柴魚清湯。這當然不是正餐，是「點心」了。
這或許就是《開動了！老台中》的微言大義了：在有限裡吃精巧，在日常裡見精神。點心就是點心，既不高大也不卑微。它不追求至高無上的美味，但求你能沒有負擔地，感覺到那一點點歷久不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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