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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連身體都能記住:《KANO》的棒球細節

2021/04/17 _時事雜談
在電影院初次看《KANO》時,開頭才幾分鐘,我就知道我會喜歡這部電影。那是一個未必每個人都會注意到的細節:前北海道札幌商業學校的王牌投手錠者,在離開學校多年以後,被徵召從軍。他們行軍的隊列來到台灣,轉乘火車。錠者把提袋堆上行李架,一顆棒球從袋裡掉出來。就在球險險落地之前,錠者一手抄住那顆球。畫面定格。

 對,就是這一抄。

 沒有打過棒球、乃至沒有常看棒球的人很難明白,那一抄的手腕微縮、手掌與球接合的節奏,是如何紮實地傳達出「對,這人會打棒球」的訊號。我不想誇張,這不是一個多麽精妙的動作——事實上,這是一個稍微練球一段時間的人,就能司空見慣的身體感。但正因為這類小動作如此尋常,作為球迷的我,才總會在一部又一部的棒球電影裡鬱悶傷心:為什麼就算是美國、日本這種棒球大國,也會在這類動作細節上讓人出戲?更別說台灣某些粗製濫造的國片了。那些號稱是甲子園的、前職棒的、大聯盟的角色,只要在銀幕上一揮棒一投球,我們就知道他們只是演員,不是球員。

我可以說出十個、二十個《KANO》之所以是好電影的理由,但對我來說,最核心的一個理由就是:這是一部罕見的、真正的棒球電影。它的每一個動作都萬分準確。就拿開場嘉農雜牌軍的第一場比賽來說吧,那一幕至少就有三個值得注意的動作。首先,球被打到外野手吳明捷的上空,吳明捷向後接球,他的奔跑方式是對的——一般人接自己後方的高飛球,會「倒退嚕」;但棒球員接後方的球,會完全轉身奔跑,僅扭頭回望球的位置,這才能跑得穩,跑得快。其次,球滾出場外,敲到石頭,反彈到身著浴衣的近藤兵太郎面前時,近藤一反手接住了球。光這一接就知道近藤身懷絕技:那種不平整場地的反彈球極難預測方向,能抓住是反射神經了得;接著,那一球的高度逼近頭臉,反手接是最順的,但未經訓練的普通人,很可能會正面揮舞手掌去擋,反而容易受傷。而在近藤把球還給吳明捷,讓吳明捷回傳時,吳明捷直接傳了一個投手版附近落地的拋物線,這裡也透露兩件事:一、吳明捷臂力很強,可以沒有「曼斗」(彈跳)就把球送進內野。二、吳明捷的觀念還很生澀,這麼長的傳球距離,他竟然把拋物線傳這麼高,沒有壓平。這兩件事加起來,已埋下了吳明捷日後成為王牌投手的伏筆,他是一顆值得琢磨的璞玉。

《KANO》作為一部棒球電影的說服力與寫實感,就在大量內行的動作細節裡建構起來。一般不看球的觀眾,自然也能隨劇情感受到球員的身手魅力。但如果是對棒球有概念的人,則會有更多會心讚嘆的瞬間。比如嘉農的平野跑速很快,到底有多快?看看嘉農在甲子園的第一場比賽就知道了:他打了一顆中外野落地的安打,這個位置和距離,在對手沒失誤的情況下,九成九只能跑到一壘,但他跑上了二壘。這不是「很快」而已,簡直是大人打小孩才可能有的畫面。說近藤教練是專業的教練,這點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但到底有多專業?只會叫球員每天慢跑,可稱不上什麼名師。電影半小時左右的某次練球——就是近藤太太扛著麵桶去球場的那次——,有個俯角畫面是:近藤站在二壘壘包上,周邊圍繞五名球員,面朝外,站成五角形,連續接住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球。傳球過來的球員,距離遠的就上肩或側肩傳球,距離近的就低肩送球,整個球場運轉順暢,每一秒鐘每一個人都有事做,都有練到。練球時間分秒必爭,這樣排好「陣型」,才能避免一直來回撿球的無意義動作。這就是教練組織力的展現。沒錯,近藤是名師,看這個細節就知道。

而《KANO》的成就,也不僅僅是「呈現出正確的動作」而已。它更難可貴的,是「呈現出特定時空環境下的正確動作」。棒球是一個發展歷史久遠的運動,每一世代的球員,在衣著裝備、訓練方式乃至運動策略上,都會呈現不同的風格。如果觀眾仔細比對《KANO》和現代棒球的差別,會發現《KANO》的球員衣袖比較膨大,不若現代棒球的緊束貼身;而《KANO》球員所使用的手套較為短小,掌心的接球位置也比較淺,跟現代棒球長而深的構型不太一樣。這都忠實呈現了1930年代的棒球樣貌。

電影中所有的比賽,也帶有濃濃的1930年代日本風情:比如平野從頭到尾都在盜壘,是因為當時流行速度戰;而即使每個人都用力揮棒,卻只有蘇正生和吳明捷能夠打到「接近全壘打牆」的距離,一發全壘打都沒有,因為那時候還沒有現代的強力棒球觀念,球員追求的是把球打平、甚至砍到地上去。最標誌性的,自然就是吳明捷的投球動作了。他那種把整個胸口往後旋轉,再全力甩正的、類似「龍捲風」的投球機制,其實並不是最有效率、最穩定的,但在運動科學還不發達的當年,正是諸種個人風格十分盛行的年代。順帶一提,還記得電影不斷提到吳明捷的變化球犀利嗎?這是完全合理的,因為他那種投法,會讓右手出手點抬得很高,下切角度會非常銳利,投滑球、曲球之類的變化球威力十足。而也正是因為他一直投變化球,所以指甲附近會裂傷——那是手指扣縫線、產生變化的關鍵位置。

這或許是《KANO》最隱而難現的「歷史價值」了吧。歷史可以記住族群認同的掙扎,可以記住台灣人曾有的屈辱與榮光,但沒想到,《KANO》告訴我們:歷史可以記住身體的姿態。透過劇組對棒球細節一絲不苟的態度,搭配當年的報導、往後的口述訪談(比如蘇正生的回憶),我們真能重新「看見」1930年代的那些比賽。不只是比數、球員名單重演,連動作都能展現歷史的風味。

由此來看,「身體」或許正是解讀《KANO》的重要路徑。甲子園,作為棒球的夢想之地,是體育商業化的結果。而「體育」的概念,卻是近代國家「強化國民肉體」的重要手段,強身終究是為了強國。透過教育體制有系統的規訓,將野性難馴的身體改造為「柔順而有用」的肉體(想想近藤教練在場上指揮調度如使肢體的姿態),正是「體育」的終極理想。因而,甲子園事實上就是「帝國的肉體展示會」——從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到豔陽熾熱的台灣,帝國最精銳、最高度打磨的肉體,將在鑽石形的球場上獻藝。

於是我們也就能夠理解,為何《KANO》的故事會從錠者的軍旅生涯開始講起了。帝國動員肉體的最大極限,不就是為了戰爭嗎?《KANO》所贖回的台灣的歷史身體,終將面對無有止盡的毀滅。幸好,電影幫我們記住了他們最盛放的一刻。

(刊載於《Fa電影欣賞》 2021 第1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