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認識你自己」的願望

2021/12/17 _文學評論

本文是受Books from Taiwan網站邀稿所撰，目的是向外國讀者介紹台灣的「鄉土文學」。因此，在Books from Taiwan網站刊載時，是以英文版面世的。以下是我所撰寫的中文原文，文末所附的連結，則是Books from Taiwan的英文版本。

「鄉土文學」是台灣文學當中，最代表性的流派之一，卻也是內涵最複雜的概念之一。從1920年代，台灣的現代文學成立至今的一百年，「鄉土文學」至少就包含以下三種不同的意思：

1.用本土語言所撰寫的文學。此處的本土語言，通常是指台語、客語和原住民各族族語，不包含由外來政權移植進來的日語、華語。
2.以社會中下階層的困苦為主題的文學，帶有左翼色彩。通常以農民、漁民、礦工以及城市中的工人為主題，並且採取現實主義的技法。
3.以台灣本土的社會、環境、風土民情為主題的文學。此處的「台灣本土」並不限制語言，也不堅持描寫中下階層，只要是本土題材皆可。這是一種區隔於中國文化，帶有台灣民族主義色彩的文學。

這三種定義有互相重疊之處，但其核心關懷與價值排序不同，彰顯了不同作家的立場。第一種立場強調語言，第二種立場強調階級批判，第三種立場則強調台灣民族的認同。但歸根結底，這三種立場其實都隱含了一種「台灣人要以台灣的語言，描寫台灣的現實」之渴望。
這種渴望，對於其他國家的作家與讀者來說，或許有點難理解——一位美國人或日本人，大概不會特別「渴望」使用自己的語言、「渴望」描寫自己的社會，因為那是非常自然的事。然而，台灣在過去的一百多年，曾兩度受到外來政權的統治，使得在他國文壇非常平凡之事，變得無比艱難。
1895年到1945年間，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自然難以使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社會」，任何彰顯台灣特殊性的文學作品，都會被殖民者視為政治上的不忠。而到了1945年，中華民國政府接管了台灣，台灣人起初以為終於能夠逃脫殖民的命運，發展自己的文學了。不料，執政的中國國民黨在與中國共產黨的內戰中全面潰敗，退守到台灣。為了謀求「反攻」，中華民國政府規劃了「反共懷鄉」的官方文藝政策，要求作家們以遙遠的中國為書寫主流。中華民國政府希望透過文學的渲染力，動員人們「反攻」的情緒。在這種情況下，台灣作家若是以「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社會」，又會再次被貼上不忠誠的標籤，且被批評為「偏安」或「分離主義」。
在1977年，支持「反共懷鄉」的親官方作家，與渴求「鄉土文學」的民間作家，爆發了「鄉土文學論戰」。這是台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論戰，不但奠定了「鄉土文學」在台灣文壇的重要地位，也深刻影響了政治、社會等各層面，為十年後的「解嚴」埋下伏筆。而在這場論戰中，一位親官方的作家朱西甯曾有一句令台灣作家譁然的批評，正可以證明「鄉土文學」被官方打壓的程度。朱西甯對那些堅持描寫「鄉土」的作家說：「在這片曾被日本佔據經營了半個世紀的鄉土，其對民族文化的忠誠度和精純度如何？」
言下之意是：「台灣」這塊「鄉土」，對當時的官方來說，是一片受污染的、不值得描寫的卑賤之地。
這樣賤斥「鄉土」的風氣，直到1987年的「解嚴」之後，才漸漸消散。不過，冰凍三尺也非一日可解，台灣文壇也並沒有立刻接受「鄉土文學」。直到2000年，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由具有本土意識的民主進步黨逐漸執政之後，各個藝文領域的「鄉土」創作，才漸漸多了起來。
也因此，台灣當代的鄉土文學，主要是採取第三種定義；接著才是第一及第二種定義。以最近二十年的作品來說，包括吳明益《單車失竊記》、甘耀明《殺鬼》、童偉格《西北雨》、楊双子《花開時節》、瀟湘神《台北城裡妖魔跋扈》、連明偉《青蚨子》、洪明道《等路》等作品，都可以說是繼承了「鄉土文學」的部分理念。這批作品的美學風格各有不同，從追求實驗性的現代主義、描寫社會議題的現實主義、化用歷史題材的通俗小說都有，也有越來越多作品嘗試找回本土語言的美感。而在這眾多「不同」當中，「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社會」卻已然成為無庸置疑的共識。
「認識你自己」是一句著名的希臘格言。而在台灣新文學的第一個世紀裡，大多數時候的台灣人，卻都是被勒令「不許認識你自己」，描寫鄉土的代價，往往就是被文壇封殺乃至於被政治整肅。過去這一百年的台灣文學史，正可以看作是一部「終於能夠光明正大描寫自己」的歷史，而「鄉土文學」，正是在這百年之中，最致力使「認識你自己」從一個艱難的願望，轉而成為普遍共識的文學流派。
因此，在閱讀這些富有台灣特色的「鄉土文學」作品時，如能理解這些作品背後「認識你自己」之艱難，相信更能理解字裡行間許多幽微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