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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的背面:讀黃連煜〈滅人山〉

2021/12/24 _文學評論

滅人山    黃連煜/詞/曲/編曲 、合唱/桑布伊
 

捱个心肝肚 囥一隻難欠過个位所
(我心裡藏一個難以跨越的障礙)

大海過去 危險沒退路个位所 
(那個危機四伏沒退路的障礙在大海另一邊)

就係鬼地也敢去 討命滅人山 
(就算是鬼魅之地也得去 要命的滅人山)

海水係麼介 自出歲吂識行giam過 
(海水是什麼 這輩子也沒走近過)

窮山惡水 逼到換佢新个人生
(被這裡的窮山惡水逼到異地尋找新的人生)

就係鬼地也敢去 討命滅人山 
(就算是鬼魅之地也得去 要命的滅人山)

 

 

勸君哪  切莫過台灣
台灣哪  恰似鬼門關
千人去 無人轉 知生知死都係難

 

 

賣田並賣地 堵好繳畀客頭做船費
(賣田賣地也剛好付給蛇頭的船資)

沒去沒機會 生死自家負責 
(沒去沒機會 生死自己負責)   

就係鬼地也敢去 討命滅人山
(就算是鬼魅之地也得去 要命的滅人山)

飄在大海肚 血流氣塞顛倒竄
(氣血倒流痛苦的飄在絕望的大海中)

人生像賭繳 打卵見黃搓定派
(人生像一番兩瞪眼的賭局只好豁出去了)

就係鬼地也敢去 討命滅人山
(就算是鬼魅之地也得去 要命的滅人山)

 

 

勸君哪  切莫過台灣
台灣哪  恰似鬼門關
千人去 無人轉 知生知死都係難

 

 

冷風咻咻烏天暗地 驚啊驚 驚這烏(黑)水溝
狂風大浪前路渺茫 拼啊拼 拼去滅人山



細讀黃連煜的新曲〈滅人山〉歌詞,很容易就會發現它與經典詩歌〈渡台悲歌〉的緊密關聯。〈渡台悲歌〉以一種「過來人」的視角,描述客家先民渡海來台的種種困厄、悲慘,是台灣文學史上難得一見的深邃史詩。

大多數人對〈渡台悲歌〉的印象,大概就是首句的「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吧!然而黃連煜在此,取的是詩中另一個更強烈、幾乎可以說是怨毒意味的「滅人山」意象,原文是:「就是窖場也敢去,台灣所在滅人山。」在原詩脈絡裡,「滅人山」就是台灣。而在整首詩鋪陳了各種殘虐危險之事後,更以咬牙切齒的腔調,將渡台的危險性推上最高峰:「歸家說及台灣好,就係花娘婊子言,叮嚀叔侄併親戚,切莫信人過台灣。每有子弟愛來者,打死連棍丟外邊,一紙書音句句實,併無一句是虛言。

打死連棍丟外邊」,這是何其慘痛的咒詛。

也因此,黃連煜取「滅人山」一詞作為全曲主軸,就頗有值得玩味之處了。用的雖然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渡台悲歌〉典故,但卻擷取了或許是因為太尖銳、導致大家有意無意忽略的慘痛意象。在「鬼門關」一詞已漸漸無法召喚出那種歷史痛感的時候,改以「滅人山」來重探昔時的傷口,擦亮人們麻痺的感官。由此出發,我們可以發現這首歌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安排。

第一個安排,是〈滅人山〉與原住民的關係。在這首歌裡,「勸君哪~切莫過台灣 / 台灣哪~恰似鬼門關 / 千人去無人轉 / 知生知死都係難」四句,是由原住民歌手Sangpuy 桑布伊演唱的。我初次聽到這個設計,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如果回到〈渡台悲歌〉的原文,為什麼台灣會被詩歌的敘事者說是「滅人山」呢?第一個被提及的原因,就是原住民跟漢人之間的武裝衝突:「……一半生番併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內,專殺人頭帶入山。

這樣的寫法,當然帶有強烈的漢人視角。對原住民來說,前來墾殖的漢人都是壓縮生存空間、強佔土地山林的敵人,「專殺人頭帶入山」實際上是保家衛土之戰。但從客家人的觀點來看,他們從艱困的原鄉出發,希望在台灣找到安身立命的新天地,那也是沒有退路了。

這樣的原漢衝突,是〈渡台悲歌〉紀錄下來而沒能解決的。然而在黃連煜的〈滅人山〉裡,透過桑布伊來演唱這段歌詞,就不能不使人有種種想像空間了。從最表面看,這或許可以是一種象徵性的和解,透過共同詮釋這段歷史傷痕,原漢雙方的歌聲交融一體。但如果多想一點,「勸君切莫過台灣」在原詩是過來人告誡後來者,是漢人對漢人說話;〈滅人山〉卻讓原住民對著漢人聽眾唱出「勸君切莫過台灣」,這似乎就產生了一種戲劇張力。如果這是一場對手戲,這裡的情緒既可以讀成對漢人的威嚇警告,也可以讀成數百年之後的感嘆:如果你們漢人不曾過台灣……

而第二個值得注意的安排,則是「恐懼的背面」。當黃連煜以強烈的「滅人山」意象為主軸,強化渡台史事的恐怖之處時,他真正想說的恐怕並不是恐怖,反而是恐懼的前後因果。我們若是將這首歌裡面,「不是」化用〈渡台悲歌〉原句的部分標示出來,就能看到與恐懼相反相伴的東西:必須離鄉的無奈,面對挑戰的勇氣——而這兩者還是一體的,若不是那麼無奈,恐怕無法那麼勇敢。比如首兩行:「我心裡藏一個難跨越的障礙 / 大海過去 / 危險沒退路的地方」,以及接下來的:「海水是什麼 / 自出生沒見過 / 窮山惡水 / 逼人去換新个人生」。

滅人山令人恐懼,但還是非去不可。因此,這個意象實際上是反襯了在原鄉的走投無路,也反襯了踏上未知之處的勇氣。就這一點來說,〈滅人山〉雖然化用大量〈渡台悲歌〉的意象,其意旨卻與〈渡台悲歌〉恰恰相反。〈渡台悲歌〉說哪個子弟要來,就打斷他的腿,那是經歷慘痛之後的恐懼;〈滅人山〉卻說無論如何都得上路,改寫了原詩哭號絕望的調性。

畢竟,如果不真的啟程,誰也不知道路最後會走向哪裡——若沒有當年先民的咬牙過海,又豈有〈滅人山〉裡,黃連煜和桑布伊歌聲呼應的黃金組合?歷史的慘痛應當銘記,但我們不只要聽先民之言,也應觀先民之行。他們咒罵怨毒、身心俱碎,可是他們畢竟是來了,並且在此紮根繁衍。那是他們沒有寫在詩裡,我們卻能讀出來的詩外之詩。這也正是〈滅人山〉所捕捉的微言大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