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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壓不扁的玫瑰」的八卦

2015/07/01 _文學評論

本文為2015年,發表於《人本教育札記》上的專欄文章。本專欄系列一共有五篇,隨後獲得當年度金鼎獎「最佳專欄」獎項。

 

1945以來,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文化治理政策,便是以(經過篩選的)中國文化為主流。台灣在地的文化,特別是在日本時代與世界新思潮同步的知識份子們的創作,則通通被忽視、毀棄、壓抑。很長一段時間裡,「台灣文學」這個詞在很多人眼中是一個「空集合」,中文系教授的普遍共識是:「台灣有文學嗎?」因此,歷經了半個世紀的努力,賴和、楊逵等日治時期的作家,才重新「出土」,被收錄在國文課本當中而廣為人知。其中,大部份的國文課本所收錄的楊逵作品,都是〈春光關不住〉(或名〈壓不扁的玫瑰〉)這篇小說。

 

從課本提供的內容看來,這篇文章的意義很清晰,一點模糊地帶也沒有:故事發生在1940年代末期的台灣,正是二戰最熾的時代。小說以一名教師的敘事觀點,描述了台灣學生被日本政府役使,充當「學徒兵」修建防禦工事而荒廢學業的故事。小說的核心,乃是學徒兵發現了一朵壓在石縫底下的玫瑰,央求代為轉交給自己的姊姊。這一朵「壓不扁的玫瑰」,就是小說最主要的象徵,楊逵甚至明白地寫出了它的寓意:「在很重的水泥塊底下,它竟能找出這麼一條小小的縫,抽出枝條來,還長著這麼一個大花苞,象徵著在日本軍閥鐵蹄下的台灣人民的心。

 

 

說真的,這篇小說並不算好作品——因為寓意實在太明白、太簡單了。任何一個有志寫作的高中生,認真練習幾個月,幾乎都能夠超越這個水準。

 

但這篇小說的問題並不在這裡,而是當它選入課文時,國文課本毫不猶豫地將之解釋為一篇批判日本殖民統治壓迫台灣人的小說。欸?這有什麼不對嗎?從文章內容一路讀來,確實都是在激勵台灣人、批評日本人呀!是的,只從文章內容來看是如此,然而真正的關鍵是:國文課本的「作者」部分,全部刻意漏掉了一項重要的資訊。

 

而這項資訊,會完全改變這篇小說的意義。

 

我們先回過頭來,看看「光復後」的楊逵遭遇了什麼事。1945年國民政府治台,1946年國共內戰再次開打,台灣的政治、經濟、社會局面隨之失衡,1947年爆發了「二二八事件」。1949年,楊逵發表了〈和平宣言〉,希望政府釋放政治犯、實施地方自治、穩定經濟,並且呼籲:「以台灣文化界的理性結合,人民的愛國熱情,就可以泯滅省內省外無謂的隔閡。我們更相信:省內省外文化界的開誠合作,才得保持這片乾淨土,使台灣建設上軌,成個樂園。因此,我們希望,不要再重武裝來刺激台灣的民心,造成恐懼局面,把此一比較安定乾淨土以戰亂而毀滅。」這裡面談到「省籍」和「武裝」的問題,很明確就是因應二二八造成的局面而發的。而我們也可以看出來,至少在發表〈和平宣言〉的當下,楊逵仍然是認同政府的,還沒有所謂的「台獨」立場。

 

但是,因為這篇文章,他被逮捕了。

 

1949年開始,一直到1961年,他就因為一篇文章被關在綠島十二年。

 

比較用功的同學會發現:這些資訊課本裡面有提到啊!有什麼特別的?

 

有一項特別的:這篇小說是在1957年,以〈春光關不住〉的篇名,發表於監獄中的《新生活月刊》的。

 

1957年,那是楊逵莫名其妙因為一篇也沒有真的反政府的文章坐牢的第七年。請重新站在楊逵的立場,推想他的心情。在日本時代,他就一直是讓日本總督府頭痛的左派知識份子,不但寫文章揭露民間疾苦、批判日本的殖民統治,還實際組織工農運動。1937年,他自己弄了一個「首陽農場」,取其「首陽山上、義不食周粟」的典故,他對日本統治的杯葛和反叛之激烈,可見一斑。可是這樣的楊逵,在日本時代雖然好幾次被逮捕、偵訊,加起來總共也只被關了一年,而且每一次都經過公開審判。

 

如果說,這就是所謂的「殖民者」,那只因為一篇〈和平宣言〉就突然被掃到綠島,一關十多年,這樣的政府應該要怎麼稱呼?

 

在你知道這個脈絡之後,回頭重讀〈春光關不住〉,一個新的世界就會在你眼前展開了。小說裡面的「日本軍閥」是誰呢?壓著玫瑰的水泥塊到底象徵什麼呢?小說的最後一段:「人生固然有許多艱難困苦,特別在異族侵佔之下;但我總覺得,只要不慌不忙,經常保持鎮靜,就是被關在黑壓壓的深坑裏,時間也會幫助我們解決問題的。」「異族」是誰?時間會幫助我們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這真的是一篇在批判「日本人對台灣人的壓迫」的小說,而已嗎?

 

你會發現,楊逵建立了一組泛用性很高的框架,只要把「日本」抽換成「中國 / 國民黨」,一切都會非常順暢。這組框架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它展現了多麽精妙的文學深度,而是它竟然能夠騙過層層意識形態審查,在黨國出版物的核心爆破黨國。1957年,它騙過了監獄刊物《新生活月刊》;1962年,楊逵出獄了,這篇小說再次騙過戒嚴時代的言論審查,刊在《新生報》上。到了1990年代末期,台灣文學在被迫開放、實質上依然保守的「國文科」編纂者的「篩選」下,又再次誤認它為對黨國無害的作品,將之選入國文課本。只是,出於無知或刻意,這一課的「作者」背景資料裡,均遺漏了這麼幾行關鍵的年份對照表。

 

玫瑰還真的從石縫裡鑽出來了。



(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015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