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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戰鬥精神」的八卦

2015/06/01 _文學評論

 

本文為2015年,發表於《人本教育札記》上的專欄文章。本專欄系列一共有五篇,隨後獲得當年度金鼎獎「最佳專欄」獎項。


在國文課本裡,現代文學的選文來來去去,各版本所選的作家就算相同,單一作家所選的篇章也常常不同,不像古文選文那麼穩定。(當然,穩定不一定是好事)不過很有趣的事情是,有些篇章倒是頗有共識,長年不動,比如魯迅的〈孔乙己〉。而且,在作者傳記資料的部分,一定會提到幾筆資料,一說他的〈狂人日記〉是白話小說的先行者,另外一定會提到他決心以文藝改造人心,從而救中國的志向,把他描述成一位充滿「戰鬥精神」的作家。
 

說真的,這其實是還不錯的現象,畢竟「戰鬥精神」往往連結到批評時政、反抗當權這類中華民國政府極不樂見的意識形態,除了少數有「特許」權利的作家如魯迅、賴和、胡適、楊逵等人以外,我們的國文課本編纂者願意收錄的作家,九成都是不會抱怨國家的;或者就算抱怨了也裝作沒看到,不選就是了。所以選錄魯迅,並且強調魯迅的「戰鬥精神」,至少保留了珍貴的批判性。

 

然而,魯迅真的是一個那麼「戰鬥」的作家嗎?戰鬥也者,認定目標,全力拼戰,不達理想絕不放手,是一個意氣昂揚的意象。但事實上,如果我們細讀過他的作品,你會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國文課本提供給我們的,其實是一個被簡化的魯迅。在魯迅的小說集《吶喊》的自序當中,他有一段這樣的文字,隱喻了他眼中認識的中國,和他們正在進行的「改革」事業: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中國是一間鐵屋,所有人都要在裡面悶死了。而魯迅這樣的改革者,就是那個唯一清醒的「你」,你現在有兩個選擇:把他們叫醒,告訴他們現在中國的惡劣狀況,但此一狀況「萬難破毀」,即便人人都知道了,還是可能只有驚懼等死一途;另外一個選擇是不驚動他們,死都是要死的,不如讓他們在沉睡中安然死去吧。魯迅對中國的前途,其實一點信心都沒有,最後那句「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就是他對自己最深刻的質問。所有的寫作、批判和「戰鬥精神」,都是這種鐵屋中的「吶喊」,然而魯迅一開始就告訴讀者真心話了:吶喊是沒有用的,而且他自己是越吶喊越心虛的。雖然在下一段,魯迅還是下了決定,要盡量喚醒多一點人:「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我們可以感覺一下這句話語氣當中的猶疑、心虛和不忍,他根本沒有把握,可是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呢?

 

把這一層課本沒提到的背景納入考慮,再去重讀〈孔乙己〉的話,你會發現魯迅對他筆下人物的情感是很複雜的。作為改革者,他應該要愛這個國家的人民,為之請命,可是魯鎮的每一個人都愚蠢且殘忍(老闆整天想賣摻水酒騙客人,客人整天計較小便宜,而不管是誰對他人都沒有同情心),究竟如何全心去愛?又如何能抱著這份理解為他們奮鬥?而孔乙己作為書中唯一個知識份子——與魯迅最相像卻又最不像的角色,他們都是唸書的,但是新知識份子魯迅和舊知識份子孔乙己在立場上卻又是敵對的——他的無能、懦弱、傷殘和絕望,既是魯迅所批判的(你怎麼還抱著這些東西!)、卻也是魯迅所同情的(其實我們都一樣,所學無力扭轉中國的頹勢)。有的課本只呈現批判的一面,有的課本同時提到了批判和同情,但沒有解釋為什麼批判和同情可以發生在同一個角色身上而不矛盾,讓學生很困惑,那就是沒有把魯迅本身矛盾的「鐵屋」心情納入考慮的結果。

 

更有趣的案例,是有些學校會納入補充教材的〈狂人日記〉,大家一般也會認定這是一篇批判「禮教吃人」的小說,對吧?尤其是看到小說最後的「救救孩子」,看起來真的是十分淒厲的呼告。但我們如果讀完整篇小說,回到開頭再看一次,才會看到這篇小說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整篇小說的基調,就是「唯一看出禮教吃人真相的人,被當成是有妄想病的人」。但在小說的一開始,卻有一段話話,解釋這本「狂人日記」的來源:「某君昆仲,今隱其名……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癒,赴某地候補矣。」日記裡生病的「狂人」,其實早已赴某地候補,意思就是到某地去做官了。看到可怕之處了嗎?如果生病才能看到真相,那最後一個看到真相的人,不管是出於自願還是被迫,已經「被痊癒」了,所以他又重新融入了禮教秩序,赴某地做官,跟著大家一起「吃人」了。從第一段,魯迅就告訴你了:這一切是無解的,看到真相又怎麼樣?

 

然而,魯迅的這份絕望,這份「非戰鬥精神」,是我們現在的中學教育體系仍無法理解的一個區塊。在他們的心目中,政治只有支持政府和反對政府兩種;反對政府只有叛亂者和改革者兩種。但是更複雜、更基本的「人」的掙扎和執著,是沒辦法找到地方安置的。如何去理解一個既絕望又勇猛的鬥士?或者反過來,如何去理解一個既懦弱又強韌的普通人?——被簡化的魯迅,讓我們看到的是被國文課本簡化的「人」,可是最弔詭的是,文學不正是最擅長拒絕簡化、呈現複雜的人性嗎?去掉了這樣的文學性質,國文課還剩下什麼呢?

 

(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015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