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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草稿】台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

2021/07/15 _小說創作

    以下我們所述的一切,都必將被台灣島上的官方機構反駁。他們會動員一切知識、理論、瑣碎拼湊的證據,務求抹煞我們的記憶。然而,這正是我們決定寫下這份文件的理由。在漫無邊際的暗夜裡,就算只是一顆微弱的早星,也能牽引千萬雙無所適從的眼睛。此刻的我們,在荒陬的寺裡燃起了最後一盒香燭。滿室令人暈眩的馨香,烈士牌位的影子打在我們的紙面上,像是百年來的歷史,都要在這一夜浮現。他們的腳步越來越近了,軍靴的聲音,槍械跟戰術背心摩擦的聲音,洩漏了他們刻意壓低的口令。但我們幾乎一無所懼,我們只害怕時間不夠,不夠產下我方的歷史⋯⋯

    從祖國的第一枚導彈落在台灣島上時,歷史就開始扭曲了。但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反而一片歡欣,以為這是歷史正軌的第一班車。1949年建政以來,不,該說是1921年中國共產黨創黨以來,幾代人從未或忘的民族統一大業,終於掙脫了西方強權的禁制,唱起第一個清越的音符。台灣人民解放陣線的隊員,也是我們會裡最開朗忠誠的小勇士,九歲的阿明,當時正和他的父母住在淡水河邊。他從自家公寓的十二樓陽台看見了一切,並且為我們畫下導彈落地的樣子——導彈如一根長針,刺入河邊的土地裡。土地猶如皮膚,猛烈的痙攣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向外擴張,甚至越過河水。淡水河翻起滔天巨浪,猶如血脈倒行,周邊的建築物紛紛崩塌。

    請恕我們只能以文字重述阿明的畫。這張充滿童趣的畫,本來都由阿明和他兩位「台解」資深隊員的父母保管著。在漫長的戰爭期間,這幅畫幾乎成為我們取食不盡的精神糧食。「台解」隊員偶遇挫敗,便會喚來阿明:「來,說說你那幅畫。」這時候,就算是行軍整日、雙腿抖顫的阿明,也會勇敢起來,從背包裡取出畫,說起那一天:「房子一間一間倒掉了,越來越近,好像空氣裡面的漣漪。最後,漣漪的邊邊碰到了我們家,窗戶轟轟震動,卻沒有碎掉。爸爸說的沒有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所以我們家連一片窗戶都沒有破。」


    那應該是開始,也應該是結束。即使九歲的阿明,後來也明白了:那發導彈,是打在淡水台軍的某處隱蔽陣地裡了。他甚至還懂得告訴第一次看見這幅畫的「台解」隊員,那是一次偉大的「佯攻」。現在,我們閉起眼睛都能在腦海裡見到那幅畫,但卻永遠沒辦法透過肉眼,再見到那稚弱又生猛的筆觸了。在一次台軍特務的圍捕裡,阿明和他的父母躲進山溝之中,卻誤踩了毒蛇的巢穴,小小的身軀發紫腫脹,倒在星夜下的竹坡⋯⋯

    無論如何,那次佯攻確實打亂了台軍的部署。根據我方的情報,台軍高層至少在接下來的六個小時,都陷入跡近失能的混亂中。因為在台獨分子事前的狂妄評估裡,即使已經偵測到我軍大規模調動的跡象,他們還是認為這僅僅是宣傳大於實質的手段,堅信我軍不會與美日撕破臉。然而,這場必打的戰爭早已準備了一百年以上,歷史已再無拖延的餘地。台軍高層不斷收到各地被導彈襲擊的消息:台北、新北、桃園、新竹、台中、台南、高雄、屏東、宜蘭、花蓮、台東。他們因此疲於奔命,不知道哪個方向才是我軍真正的目標,要向何處增援,只能下令各地部隊自行進入掩蔽陣地。

    走筆至此,我們實在必須讚嘆祖國情報單位長年的布建成果。從高層到民間,我軍的同志無所不在。因此,就在第一顆導彈落地的六小時內,從高層到民間也充滿了同志釋放出的假訊息,以巨量情報麻痺了台軍的神經。台軍直到快要破曉,才曉得實際上受到導彈襲擊的縣市,只有上列報告的一半。更精彩的,是透過官方、民間的各種管道,成功迷惑了台中、高雄兩個軍團的指揮官,使他們誤以為對方陣前叛變,從而虛耗兵力在彼此對峙。根據難以證實的情報,高雄軍團甚至對台中大肚山一帶的陣地進行了一波多管火箭炸射,使我軍根本沒有以導彈攻擊的台中軍團損失了若干裝甲部隊。

    然而,正是因為我們身在台灣,親眼見證那激情壯烈的一夜,於是更為後來的事態感到可惜。我們並非有意批評祖國,在這倒數計時的寒夜裡,更沒有標新立異以干名譽的心思。我們有的只是深深的惋惜:如果,如果祖國當時同時發起海空登島作戰。或者不必海空聯合,就算僅以少數精兵空降於台北政經中樞,或許就能在這混亂的六小時內拿下台灣。歷史的窗口是如此狹窄,卻又使得一衣帶水的台灣海峽如此荒遠。但這後見之明,並不能用以責備層峰的決策,因為當時的我們,也陷於擔憂之中:祖國做好了登陸作戰的準備嗎?此時距離台媒第一次報導祖國大部隊調動的時點,只有一個月左右,這與坊間盛傳的「登陸戰需要六個月以上的準備期」差距實在太大。

    後來的發展,「台解」大多數的隊員是既憂慮又安心的,就像肩上扛著兩桶水,每天的心情搖晃著、搖晃著,有時憂慮重一些,有時安心重一些。憂慮也者,是擔心倉促的渡海作戰能否成功?安心也者,是得知祖國採取「邊打邊訓」的策略,連續以導彈、空襲打擊台軍,同時加緊海軍與陸軍的登陸準備,有全盤考量而不至於匆促。然而這安心中也有憂慮,這樣悠緩的步調,是否將失去戰機?不過,對祖國信仰堅定的我們,在憂慮中也努力安心著:我們要相信這百年一遇的歷史時刻。

    總之,戰爭轉入了我們從未料想的局面:連續一個多月的導彈打擊、空戰、戰略轟炸與海軍交火。那一陣子,「台解」的隊員都很不好過——我們所期待的登陸戰,日日啃噬著我們的理智。然而,我們知道軍事只是手段,相信祖國必有更深遠的政治謀劃。祖國顯然並沒有一次傾倒火力,瞬間壓倒台軍的打算,而只是要透過精準的外科手術式攻擊,讓台軍理解到抵抗之無望。那是好生之德的心意,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謀略。很快的,台灣社會就陷入混亂,幾乎沒有連續兩天的電力供應是正常的,糧食、藥品、衣物的物價飛漲,甚至連民生用水都有人哄抬價格。我們有一位隊員,就親眼看到商人本來載了一車的礦泉水,要賣給某學校的學童。貨車都開到校門口了,卻臨時掉頭走人;據說有人出了五倍的價格。

    見證此事的隊員,立刻回報我們的秘密網站。我們將消息加工,做成一段「高官冷血搶學生的水喝」之影片,在各個社群網站與通話群組裡推送。這段影片引起了巨大的迴響,在我們最後一次確認手機時,其點閱率已經超過了三百萬。在接到進一步指令之前,這是我們為祖國大業盡一份心力的方式——它和我們後續推送的一系列文字、圖卡、影片,不敢說是戰功彪炳吧,但我們有信心這些子彈確實殺傷了不少敵人。那段時間,我們持續監控台灣社會的輿論,用台獨份子曾經在選舉中擊敗我們的手段,狠狠痛擊回去。在「台解」三十多名隊員的努力之下,我們建立了上百個網路群組,成功發起了至少二十次起義或准起義行動——這其實並不困難,我們只要告訴飢餓的同胞,何時何處有民間組織發放賑災物資就可以了。

    無日無之的導彈襲擊,使得同胞渴慕祖國之心越來越烈,卻也使得台獨份子神智昏迷,鎮日叫囂「抗中護國」。他們在島內發起祭奠悼念陣亡軍民的活動,架設網站,立起了「烈士牆」的照片版面——我們實在必須忍住噁心,才能寫下他們所盜用的「烈士」之名——,以此煽動純樸的台灣人民對抗祖國。他們的口號是「血債火還」,呼籲主政的台獨政黨全力反擊。

    毫無疑問,時任總統蔣志怡是刻意縱容這些台獨份子的。不,不只是縱容,從之後雙方互相迎合、猶如套招對舞的醜惡姿態來看,或許這些台獨份子正是蔣志怡精心佈置的側翼,用來形成社會輿論,好謀奪她在島內的統治權威於不墜。蔣志怡是本島第二位女性領導人,比起陰沈平庸的蔡英文,她更是工於心計、善於隱藏其陰謀的蛇蠍之人。蔣志怡出身於宜蘭,自稱是蔣渭水的後代。然而,根據我們的調查,蔣志怡與蔣渭水雖不能說毫無關係,卻是旁支再旁支的後裔。如此稀薄的關聯,竟成為她的政治資本——對著獨派,她就說自己要繼承蔣渭水,為民主台灣奮鬥;對著我方,她就說蔣渭水從辛亥革命以來,就懂得「要救臺灣,非先從救祖國著手不可」,自己從未忘本。這樣的雙面人詭計,使她獲得大多數民意的支持,第一次競選總統就拿下6成以上的高票;連任競選也以超過5成的成績過關。

    必須向歷史懺悔的是,即連「台聯」忠貞不二的隊員們,也有半數惑於她的話術,至少一次投票給她。希望我們向歷史的交代,能夠換來後世愛國者對政治詭詐的警惕:台獨份子雖然眼界狹窄,不出島內;但其用心之詭詐,卻也不能小覷。當時的我們,多半失望於國民黨的長年積弱,無能逆轉日益猖狂的台獨聲浪。蔣志怡的「蔣渭水路線」,不啻是風雨中的一片屋簷,讓我們得以喘息。現在想來,我們之誤國何深!我們本以為,她能撥亂反正,一改台灣數十年來的烏煙瘴氣⋯⋯

    「我還曾跟著她的車隊,叫她『蔣總統』!」

    「台解」內最憨直的農民戰士黃正民每思及此,都會悔恨地掉淚。

    這位「蔣總統」其實早早就有了謀求台獨的狼子野心,只是以詭詐的政治表演掩蓋了。蔣志怡上任以來,先大動作取消總統視導每年「漢光演習」的慣例,即使被外界批評為「廢弛武備」也不改其志。這更堅定了「台解」會裡對她的支持:這可是兩岸放下武力對峙的好兆頭!但部分的觀察家已在她上任一年後指出,蔣志怡雖然停止參與所有公開的軍方活動,私底下卻緊抓著三軍將領的人事權,迅速換上自己的親信。到了第二任期,觀察家盤點蔣志怡的施政作為時,赫然發現:蔣志怡透過不受國會監督的「總統特別預算」及各種轉移焦點的手法,讓外界忽視,她竟然大幅擴張了軍事開支!光是任期的前五年,其武器採購與生產之數量,便已超出她精神上的導師蔡英文兩任的總額。

    但是,當時沒有人相信這位身形嬌小、語氣綿軟、總是以裙裝出席所有場合的蔣志怡,會有為台獨一戰的意願。事實上,她在第二任期的聲望開始動搖,正是因為執政黨內質疑她「不夠獨」,對祖國沒有堅定對抗之志。他們批評蔣志怡,認為她批准了延宕多時的幾項貿易法案,加入了祖國主導的大東亞關稅組織,是卑躬屈膝之舉。而在我們看來,形勢卻是一片大好。我們怎麼能料得到,這全是騙術的一部分!

    可惜的是,被訛詐的似乎不只我們。蔣志怡的精心偽裝,竟似也誤導了祖國的判斷。祖國最初估計,在連續的導彈攻擊之後,島內必定升起厭戰風氣,蔣志怡則會因為無法承受社會壓力,轉而向祖國尋求談判。從一開始,祖國就只打算進行一場有限度的戰爭,不但是「邊打邊訓」,也是「邊打邊談」,如果能不登陸就不登陸,以摧毀島內人心為主。這是「驅民意、吞民主」的思路——上面這些「祖國的判斷」,今後想必也將被祖國政府全面否認的吧。但這確確實實,是「台解」從上級組織那裡得到的戰略指導,就在第一顆導彈轟炸的三天後。那陣子,我們一再呼求上級明示登陸的時間表,終於有一位國台辦的指導員以私人身份告訴我們:如果一切順利,這會是一場「只有天空與海洋」的戰爭。我們的失望,並不是我們往後一連串失敗的藉口。但越到戰爭後期,我們越是衷心期望,這僅僅是指導員為安撫我們而編出的理由,而不是層峰真正的謀劃。雖然,我們也深切責備自己,竟沒能預先對此一計畫之不現實性,提出忠肯的警告。

    我們顯然錯估了島內人心的向背:確實有不少人呼籲放下武器,但更多的人卻陷入一種原始的激憤之中。這樣的「民氣」,讓蔣志怡有了不投降的底氣。在第一天的六小時混亂之後,她立刻進駐了任期七年來,從未進入過的衡山指揮所,通令各軍團盤點損失,並且進入固守反擊態勢。令人驚訝的是,她似乎對一切的軍事流程極之熟稔。根據某份八卦小報之報導,蔣志怡在參謀總長鍾邵逸的陪同,召開第一次軍事會議時,隨即訓斥了前夜情報收集的混亂,要求以國安會報為核心重整情報流程。這一下馬威震肅了所有在場的高階將官。接下來,蔣志怡點名高雄軍團指揮官,聽取他「誤擊台中軍團陣地」的經過。有了幾分鐘的前車之鑑,高雄軍團指揮官知道自己罪責難免,立刻在視訊畫面上口頭請辭。然而,蔣志怡並不批准也不批否,轉而點名台中軍團指揮官。台中軍團指揮官氣忿難平,抱怨自己損失了兩輛戰車,其餘載具四輛,官兵受傷十七人。

    高雄軍團指揮官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指揮所內氣氛緊繃。

    不料,蔣志怡竟然微微一笑,宣布:台中軍團指揮官隱蔽反應得當,在危急之時,仍保存官兵生命,顯然平素訓練與陣地構築精實,記功兩次;而高雄軍團指揮官雖在情報判讀上出現失誤,然而在事發兩小時內立刻出擊,衛國之忱可感,亦記功一次。唯高雄軍團殺傷台中軍團是事實,因此高雄軍團指揮官之功績暫扣不發,待到高雄軍團第一次接敵勝利之後,再一併處理。

    八卦小報寫得繪聲繪影,自然不可盡信。不過,蔣志怡善用媒體側翼鼓譟時勢,這份報導應可視為官方放出的消息,或也不至於全假。無論事實成分多寡,這份報導立刻席捲了整個台灣,點閱率超過一千萬。蔣志怡也因此,在軍民之間樹立了堅決抵抗、作風明快的個人聲望。而高雄軍團指揮官在之後的戰役裡表現傑出,也被媒體形容為「圖報國恩」,成為祖國聖戰的絆腳石,是我們咬牙也必須承認的事實。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是令我們心痛卻又必須秉筆寫下的。一百年來,多少人努力避免兩岸同胞相殘,一切心血都將在這年一月的凜冬裡破滅。蔣志怡重整將官士氣之後,先是佯作談判準備,每天召開記者會呼籲和平、並聲明「不應以戰爭作為解決爭端的手段」。然而同一時間,島內「血債火還」的呼聲越來越高,激進台獨份子拉著白布條,在台北街頭遊行、連署。路過的人紛紛以小刀割破食指,在布條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根據對方的宣傳,全台灣一週之內就收到了三十萬個血字簽名,他們稱之為「鐵血衛國大連署」。我們曾經試圖組織幾波抗議,以截斷他們囂張的氣焰,無奈動員之人數實在不成比例,且有「台解」隊員落單之後,被台獨份子包圍毆打之狀況,故最後仍退守網路,以文宣戰為鬥爭主軸。

    而就在這段期間,蔣志怡坐山觀虎鬥,似乎對於是否反擊還在猶豫;然而現下的我們已經知道,這正是蔣志怡的陰沈謀略——她刻意放任我們與台獨份子游鬥,不取締也不制止;加上每日落下的導彈,使得台灣的社會輿論浸泡在屢屢加溫的憤怒毒液之中。我們是被利用了,她就是要我們抗議、就是要我們文宣鬥爭,我們的一言一動,都被算計成為動員台獨情緒的薪柴。第一顆導彈落下後的十一天內,蔣志怡每日的記者會,為她在西方世界博得了「克制」、「忍讓」的美名。而這十一天的鬱積,卻又使台灣社會終於極速地法西斯化,撕裂成為仇視祖國的惡獸⋯⋯

    一月二十二日,蔣志怡下令反擊。一部分台軍戰機取道日本空域,偷偷逼近上海進行防空壓制作戰。在一波電子突襲與反輻射導彈的騷擾下,祖國的空防出現了暫時的漏洞。就在凌晨兩點許,五枚台製「雲峰」導彈射向上海,其中三發被我軍攔截,兩發命中了東方明珠塔;其餘各式導彈,則分批進襲祖國東南沿海的各海軍基地、港口、機場。

    攻打軍用設施,這在意料之內,暫且不提。但命中東方明珠塔的那兩枚「雲峰」,恐怕將是未來數十年、乃至百年內歷史學家爭論不停的話題。蔣志怡政府並未提出任何警告,就直接襲擊民用設施,而且是代表性的地標,這著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於攻擊時間是凌晨,實際的人命傷亡並不多——若在白天,恐怕會是傷亡千萬人的大災難。上海市民在夜夢中聽聞劇烈的爆炸、震動,隨之看見遠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消防車的鈴聲響徹全城。國際媒體不分時差,都立刻報導了東方明珠的現場實況。一夜過去,本來模糊漆黑、火光閃動的畫面,終於被陽光照見了全貌:東方明珠塔攔腰折斷,那顆醒目的圓球破碎一地,像是一顆跌落的雞蛋;而在塔的周邊,道路上遍地殘瓦,火勢雖已撲滅,餘煙卻還持續飛繞。這一末世般的情景,讓許多以為自己身在「後方」的上海市民陷入了震驚與哀慟。在短視頻的社交網站上,出現數千則人們喃喃唸著「東方明珠⋯⋯」,既而呆滯、既而痛哭失聲的視頻;此一創痛,對祖國來說,絕不亞於美國世紀初遭逢的「911事件」。民眾哭泣、咒罵、甚至以頭撞牆的短視頻,每小時都增加數千則。很快地,我方情報單位很快便察覺到這不尋常——短視頻確實是現代人紀錄生活的最大宗平台,但焉有整個網路,這麼剛好一齊痛哭的道理?這莫非也是台軍作戰的一環?

    東方明珠毫無軍事價值,照理說不應花費寶貴的「雲峰」來攻擊。但如果,台軍從一開始就打算以之作為心戰目標呢?

    時至今日,我們仍然難以持平評價蔣志怡這步棋的好壞。不,我們甚至很難客觀證明這是不是蔣志怡政府原來的意圖。東方明珠塔坍塌的畫面,在全球媒體24小時播送,震驚世人。西方媒體此時也難以故作漠然,紛紛出聲譴責台軍暴行。然而,蔣志怡政府卻高調召開國際記者,聲明從未以飛彈襲擊東方明珠。相反地,他們公布了若干衛星照片,說明他們成功炸毀海南島、福州、舟山等地的軍事設施,有所謂「重挫中國犯台之圖謀」的成果,但攻擊目標並不包含上海。面對國際記者詢問東方明珠何以倒塌,蔣志怡態度輕挑,竟回答:「熟讀中國文學的人,都知道『苦肉計』是什麼意思吧?」記者一片譁然。同席的鍾邵逸接過麥克風,冷冷補上一句:「若是我方飛彈襲擊,則現場必有破裂的零組件。中方既然指控我國,何不拿出證據,說明是哪一型飛彈?」

    根據我方的防空系統,當時確實有五發「雲峰」射向上海。更何況,上海周邊的防空系統在那一瞬間被暫時壓制,也是事實,沒道理台軍費盡力氣誤導了我軍防空系統,卻一彈不發吧?然而,鍾邵逸一語,卻讓我方在宣傳鬥爭上完全落了下風:我方真的找不到任何足以證明彈種的零組件!現場所能找到的,僅僅是一些融化的普通金屬,和任何導彈都會使用的陶瓷複合材料的碎片而已。此一現象,已非遠離祖國千里的我們所能解釋,只能盼望未來有歷史學家能為祖國洗清冤屈吧。

    自茲而後,蔣志怡政府對「東方明珠塔事件」一概統一口徑:祖國所發佈的關於「雲峰轟炸東方明珠」之事,純係虛構,台軍始終恪遵戰爭倫理,不會殺傷無辜平民。同時,他們更加強宣傳,誣指祖國「炮製東方明珠塔事件,是為了發動報復攻擊、屠殺台灣人民做張本」,於是疏散台北101等多處地標民眾。一連串行動,反使我方處處被動,投鼠忌器,深恐任何一枚失控導彈擊中平民所在之區域,都將被其利用為宣傳鬥爭之材料。

    荒謬的是,雖然蔣志怡政府對於轟炸東方明珠一事始終不鬆口,但島內的台獨份子卻始終堅信,東方明珠是被一種台軍秘密研製的導彈擊倒的,因而士氣大振。他們甚至感嘆,蔣志怡畢竟是婦人心腸,若選擇傍晚時分動手,豈不是能多殺幾人?以同胞之血濃於水,卻有如此心思,台獨份子之殘暴冷血可見一斑!

    接下來的數週,雙方的轟炸仍然持續,強度卻陡然降低,頗令人思起當年金門「單打雙不打」的沉悶局面。台軍導彈存量不多,每次還擊僅挑選少數目標,偶然得手,便大肆宣傳。相較之下,雖然我軍戰果較優,但島內宣傳管道往往被源頭阻斷,難以擴散。「台解」隊員發現,所有我們常用的帳號都被刻意調降了觸及率,甚至時有圖文影音被刪除,系統卻未曾通知的情況發生。這引起了我們的警覺,這或許是我們被台軍網路戰單位盯上的徵兆。於是,我們在「台解」秘密網站進行最後一次討論,決定暫時停止網路活動,無限期終止線上通訊,直到再次收到上級指令為止。

    「台解」成員一共三十七人,其中十七人在台北市,十人人在新北市,五人在基隆市,高度集中於北北基地區。因此,我們決定讓北北基以外的隊員,就地無限期隱蔽,直到祖國軍隊登陸之後,再前往報到。而北北基的三十二人則以新北市的汐止、石碇、平溪交界的一處山村為備援基地,先遣陳塗山、張松炎兩位同志進村安排。其中,陳塗山在村中土生土長,早已與村中有力人士達成默契,能夠在危急之時掩護「台解」志士;而張松炎是退休的資訊工程師,也是「台解」的「網軍」主力,我們的網站和網路戰策略,都幸賴他的指揮若定,基於「戰力保存」的考量,遂先行讓他上山躲藏。

    我們的計劃,最終只完成了一半。陳塗山安全抵達山村,並且在一片紊亂的局面下,找到了足以容納五十人的房舍,並且開始囤積食品與飲水,這關鍵的一步至少延長了「台解」數個月的存續,也是我們之所以能在寒郊荒寺之內,寫下這份備忘錄的原因。我們沒有一天忘記陳塗山同志的貢獻,就如同我們沒有一天忘記抱著炸彈,最終與自己的理想一同壯烈的黃正民同志一樣。

    抱歉,我們弄亂了次序,但已沒有時間塗改了。真正要說的是張松炎。在開戰之前,張松炎是一個有優厚退休金、妻子溫婉賢淑、一雙兒女在歐洲工作的精悍男子。他不是「台解」最資深的隊員,卻絕對是最熱心的隊員之一。難得的是,他出生於一個台灣南部的台獨家庭,家中至今還留存著蔡英文全套作品,包含她退休之後那些自吹自擂的偽傳。他在六十歲退休,閒暇時參與了「台解」舉辦的老電影欣賞會,才逐步潛移默化,成為我們的核心成員。他最喜歡的一部電影,是1960年代的《劉必稼》,每提起必讚嘆:「在我出生那年,前人已經拍出那麼了不起的東西來了!」

    之所以細述他的經歷,實是我們不忍下筆之故。就在陳塗山傳訊報平安的同時,我們也收到令人不安的消息:張松炎並未依約上山,音訊全無。

    多日以後,我們才接到黃正民同志時斷時續的電話。那不只是因為電訊干擾的緣故,更是因為黃正民嚎啕得難以說好一個完整的句子。黃正民家住三峽,自願前往鶯歌的張松炎家裡探察情況,還沒走到張家門口,他已遠遠看見了⋯⋯看見了張松炎夫婦。他們已成烈士,遺體高掛在巷口的路燈上。黃正民號泣著說:「他們就這樣走來走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經過的時候⋯⋯他們看也不看一眼。」或許,死亡的陰影已在那一刻滲入了黃正民的血管。不只是為了張松炎夫婦的慘死,更為了四鄰淡漠的存活。思及此,每每也令我們失去對人心的信望:難道台獨份子,真的就這麼沒有人性?難道島上這麼多這麼多的同胞,終將成為這樣沒有人性的台獨份子?我們也只能彼此寬慰:那漠然,或許是因為恐怖吧,即便是戰爭期間,沒有軍警的撐腰,也不能這樣虐殺鄰人的,這必是台軍的粗殘手段。或許附近正有軍警監視著。我們只能抱著一連串的「或許」,才不至於被徒然的無力感擊倒。

    收拾心情,我們思考了當下的情況。如果張松炎烈士的犧牲,是軍警特務策劃,這至少意味著:我們真的被盯上了;而且,他們很可能已從張松炎烈士的電腦中,取得了我們的內部網站資料。如果是這樣,「台解」的其餘隊員全部都暴露在危險之中,即連山村的位置都應視作已經洩漏。如此一來,撤不撤到安全基地,意義已經不大。在這彈丸封閉的台灣島內,我們又能逃向何處呢?不如端正儀貌,為理想從容就義,讓猥瑣的台獨份子見識到泱泱千年的意志吧。不過,這番料想,事後證明並不正確。或許是張松炎烈士及時刪除了資料,也或許是台獨軍警根本沒有發現張松炎烈士的關鍵角色,預期中的逮補並未發生,陳塗山的山村基地也沒有在此時暴露。整整兩週多的時間,不管是台海局勢還是「台解」面對的局勢,都僅僅是在悲痛中僵持著無以排解的沉悶。

    回看大局:在台海雙方的駁火消耗下,台軍的海空力量迅速萎縮,但祖國方面也損傷不小,難以擁有決定性的制空、制海優勢。其中最關鍵的,是我軍尚未消滅台軍的「濁水級」潛艦。「濁水級」乃是2020年代末期,所謂「潛艦國造」的第二代產品,配有更加安靜的機組系統,以及六管垂直導彈發射器。因此,這艘重達三千噸的「濁水級」不但號稱能以重型魚雷摧毀祖國的航空母艦,亦能以攻艦、攻陸導彈威脅我軍。「濁水級」原擬量產六艘,後來因為研發進度不如預期,至開戰時只有一艘正式服役。即使如此,我方仍不敢掉以輕心,將之視為台軍最大的「王牌」。台軍顯然也有此意識,幾次海戰之中,屢見第一代潛艦「高屏級」出手參戰,卻從來不見「濁水級」蹤影。在我軍有計畫的誘殺之下,八艘「高屏級」在開戰的三個月間,陸續被擊傷或擊毀,但只要「濁水級」仍存在一日,渡海登陸作戰就存有隱憂⋯⋯

    勝利的契機,終於在三月杪出現。當時我軍以大量導彈驅逐艦逼近基隆,逼退台軍殘存的「玉山級」巡防艦,並以導彈襲擊台北近郊的雷達、油庫、彈藥庫等據點。就在第一輪炸射之後,「濁水級」從深不可測的海底,以兩發重型魚雷攻擊我軍驅逐艦,瞬間擊沉一艘、擊傷一艘。根據我方內部報告,此時海面皆是浪柱火海,我軍官兵翻騰求生,景象令人鼻酸。附近的海空軍部隊偵知此事,火速組織反擊,終於在一小時後鎖定「濁水級」,以三發空射魚雷將它葬送在台灣海峽的谷底。

    這是筆墨難以形容的時刻,當我們從上級的口中得知此一戰果時,簡直心跳欲狂。很快的,這件「壞消息」也傳遍了台灣。少數還在運作的電視台,以驚魂難定的語氣,逞強質疑「這或又是中國的另一波假訊息攻勢」。然而,數週後,祖國海軍發起的三棲登陸作戰粉碎了所有自欺欺人。如果「濁水級」還生存,為何整個台海,我軍都能暢行無阻呢?那段時間,「台解」隊員都盡可能足不出戶,以免在愁雲慘霧的鄰人之間,洩漏了無比真實的歡欣之情,而引來不必要的紛爭。

    祖國穩紮穩打、不躁進的戰略,在那時看來是完全正確的。數十年來,所有人都以為祖國會以閃電攻勢,在數天內結束台海戰爭。但這種說法只能視為一種宣傳,而不是軍事科學上可行的方案。事實上,宣傳「閃電戰」,正是為了誤導敵人,讓台軍誤以為祖國不願意承受「持久戰」的風險。祖國真正準備的方案,其實反而是「持久戰」。如同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名言:「政治,是一種並施熱情和判斷力,去出勁而緩慢地穿透硬木板的工作。」軍事即為政治,在中國統一大業這塊硬木板之前,祖國上下有那個決心和意志「緩慢地穿透」。

    四月中,台軍少量海軍艦艇已不成威脅,空軍也僅能維持少部分區域的制空權。我軍被台導彈破壞的港口設施,則恢復到可運作水準,此刻正要發起人類史上最大的三棲登陸作戰。四月十九日,一個天氣清朗的春日清晨,我軍同時對淡水、桃園、新竹、台中、屏東、宜蘭發起搶灘。作為牽制側翼,我軍空降部隊也往這些區域的海岸後方投送。我軍亦動用了最後存量的導彈,對全台重要鐵公路進行轟炸,意圖阻斷台軍的跨區增援。

    百年的苦心經營,數十年的反覆推演,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祖國」終於不再是一個隔海相望的形體,而是踏上這塊土地的,明確清晰的存在。可嘆這一刻,我們都只能在淺薄的睡眠中度過,而無緣親眼目睹來自祖國的艨艟戰列!

    事實證明,我軍的策略十分成功。除了淡水方面的部隊,受到台軍炸橋阻撓,付出較高的代價之外,其他各方面的部隊都在比預期更小的損失之下,闢出了灘頭陣地。當時,我們認為是數月以來的轟炸軟化了台軍的抵抗意志。據估計,我方第一波登陸部隊總數應在五萬人以上,大多數都是輕步兵,而沒有太多重武器。這也是為什麼,即使成功佔領灘頭陣地,登陸作戰是否成功仍在未定之天——台軍的裝甲打擊旅隨時會對灘頭發起逆襲。而我軍的重武器,則要運輸船團回頭、裝載、再渡海,至少要三十小時之後才能下卸參戰。

    同一時間,發生在各地的英勇戰役,並非我們能夠細數的,就留待後世史家之筆來詳細描摹。值得一記,而容易被祖國史家忽略的,當屬發生在高雄的「四維事件」了吧。前文提及,蔣志怡在開戰第一日的軍事會議上,令高雄軍團指揮官「戴功上陣」。此人名喚趙思墨,祖籍浙江,是蔣志怡親自任命的陸軍上將。他的父親是1949年來台老兵,把兒子取名為「思墨」,一方面是希望兒子不要再入行伍,而能讀書升學;一方面卻也希望兒子有報國之心,勿忘「莒與即墨」史事。趙思墨轄下兵力一萬多人,負責台南、高雄、屏東戰區,兵力雖然不多,但配有裝甲旅、砲兵旅和一定數量的攻擊直升機,對我軍之威脅極大。

    根據報導,高屏地區的兩個縣市長,早在開戰之初,就已有私下協議:若是我軍登陸,即以研商防務為由,邀請趙思墨到高雄市政府開會,席間調動親信之警力俘虜趙思墨,迫他交出指揮權。兩縣市長一為國民黨籍、一為無黨籍,兩人均是地方派系出身,深信此計能夠換取我方信任,以此投誠。兩人亦透過多年合作的國台辦管道,將計畫秘密通知我方。我軍於屏東搶灘作戰開始後,趙思墨即調動部隊阻擊,雙方一時十分僵持。就在戰事方熾的時刻,他收到兩縣市長的邀請,立刻以軍務急迫、無法抽身為由拒絕。兩縣市長卻急於在我軍完全登陸前立下易幟之功,一再堅請,終於引起趙思墨警覺。趙思墨於是答應在登陸第二日凌晨三時撥空前往。約定時間一到,趙思墨親率警衛營從鳳山營區出發,火速包圍高雄市四維行政中心,旋即破門而入。在零星抵抗後,高雄、屏東兩縣市長被俘,現場逮捕了預先埋伏於市府的高雄市警察局苓雅分局長及警員十餘人。

    此一「四維事件」震驚全台,乃是台海戰爭以來,第一個島內軍警嘩變事件,可惜功敗垂成。事發後,台獨份子激憤難消,全台各地之國民黨黨部都遭遇了「遍地開花」之抗議。群眾以汽油彈攻擊黨部建築,而台軍、警、消單位則默許這些行為,僅以少量人力灌救黨部旁被波及之民居。

    「四維事件」之所以值得一記,是因為我們能夠確定,坊間這些報導的真實度非常高,或許是戰爭期間少數真實的報導了。只是,這些報導仍然存在著歷史的暗角,不得不藉此機會留下一筆:事實上,在高、屏兩縣市長間穿針引線,並且說服他們投誠我方的,乃是高雄市長的婦女後援會會長徐春綢。徐春綢在高雄地方人脈深厚,世代為鹽埕一帶的地主。她在歷次選戰中賣力輔選,乃國民黨睽違十多年重奪高雄市政權的關鍵角色。「四維事件」雖然失敗,然而她一片愛國赤誠則不容抹煞,歷史必須記上一筆。而徐春綢,正是我們「台解」的元老成員之一,開戰之初,她便曾向部分隊員吐露這個構想。我們有責任使她不讓鬚眉的熱血繼續奔流,特別當她在「四維事件」之後便杳無音信,完全失蹤。她不在逮捕名單上,也未有陣亡的消息傳出,生死難測。雖為一介女流,她毫無疑問有著烈士的品格,但容我們在無法查證的山村裡面,暫不稱她為「烈士」。我們祈願她還未進入愛國亡魂的英靈殿,仍在島上的某處奮戰。

    不過,「四維事件」的詳情,我們是在撤回安全基地之後,才從隊員的口中拼湊出來的。事情發生的當下,多數的北部隊員並不知道此事。當時我們正策劃另一場行動——這正是「台解」赤膽忠心的明證,即使與組織斷裂,我們也總是在思考個人能如何盡力。在登陸戰開打後的第三天清晨,十一名來自北北基各地的隊員,以黃正民同志為首,身懷土製炸彈潛入了台北火車站。同樣參與這次行動的,還有阿明與他的父母周定方、蔡蓮。他們夫妻曾在台灣鐵路管理局任職,對鐵路系統的運作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他們打算摧毀台北火車站的關鍵機組,來癱瘓北北基地區的鐵路運輸,以遲滯台軍的人員、物資調動。

    在周定方夫婦熟門熟路的帶領下,此行動一開始非常順利。但在幾處爆炸聲響起之後,附近的警衛聞風而來,使得「台解」隊員的撤退受阻。僅有薄弱火力的「台解」隊員奮勇抵抗,邊打邊退,卻眼見退路將被截斷。此時,黃正民同志忽然對著同伴呼喊:「我數到三,你們就走!不要回頭!」根據阿明後來的描述,他從黃大哥淒厲的話聲裡,已經猜到黃正民的意圖,眼淚幾乎就要噴湧而出。但他告訴自己要勇敢,不能哭。黃正民的「三」音爆響後,迅即以無畏槍彈的氣勢,衝向正在合圍的軍警。接著再一聲巨響,黃正民引爆了本來足以截斷十條鐵路的炸彈。烈士的肉體飛散滅裂,炸出一條死而後生的血路⋯⋯

    參與台北火車站行動的十一人中,最終僅有四人生還。

    根據上級所述,台軍在此時基本已失去制空權。據傳有殘存的戰機飛到沖繩,尋求美軍基地的庇護,但美、日、台當局都予以否認。我們人在地面,每日聽著戰機呼嘯而過,撕扯天空的音爆聲一如開戰之初,此時聽起來卻分外親切;那已經不是美製的「F」系列,而是祖國的「殲」系列了吧。在這段日子裡,祖國的軍機音浪和阿明的導彈圖說,是我們支撐下去的重要力量。北北基一帶所有同志,也在沒有約定的情況下,憑著默契,陸續步行前往山村基地。其中七人,包含從台北車站撤退的阿明等四人,匯聚在南港的一名同志家中,是「台解」此時最大的分隊。

    這支分隊在撤回山村基地前,接受了上級直接交派的任務:一架殲20雙座戰機在空戰中不幸故障墜毀,兩名飛行員成功彈射逃生;求救訊號顯示,飛行員或正藏匿在南港、石碇一帶的山區裡。這支分隊立刻盤整手中物資——除了糧水藥品外,更有從黑市中購得的三把手槍和兩把衝鋒槍——,出發援救。他們打算一找到兩名飛行員,就整隊撤回山村基地,隱蔽到我軍控制大台北地區為止。畢竟,在張松炎、黃正民等烈士的犧牲之後,「台解」實在經不起冒進的行動了。

    不料,這次飛行員救援行動,卻是「台解」成立以來,最詭譎的一段經歷。為了避免被監聽,「台解」的搜救分隊一離開南港市區,除了簡易的無線電對講機,就沒有其他通訊設備可以使用了,當然更與上級斷了所有聯繫。這是一切混亂的開始。搜救分隊前往指定座標,卻在半途就找到一名掛在樹上的我軍飛行員屍身。搜救分隊強忍悲痛,花了一段時間才確認:這不是我們要找的飛行員,應是另有戰機被擊落了。但因為無法與上級聯繫,只能暫且撕下飛行員胸口繡有姓名的布牌,然後繼續上路。

    接下來的四天,搜救分隊經歷了十二次一模一樣的經歷——找到飛行員屍身,確定不是目標,帶走布牌。預期中的戰鬥並未發生,命運沒有向搜救分隊射來一槍一彈,卻惡戲似地,引導他們在這塊不大的山林窄路上,發現一具又一具陣亡的我軍飛行員,可辨識的至少有十四人。我們不忍再重述這些烈士的境遇,只能說,它們的樣子,經過高空墜毀的歷程後,逼得搜救分隊幾乎人人精神崩潰。最年幼的阿明受創極重,從第一天晚上開始就不笑不說話,腳步一停,便似若有所思、卻又若無所思地盯著自己的手掌。第四天下午,搜救分隊從一條野狗口中搶下一條手臂。野狗往山溝邊竄逃,全隊陷入沉默。忽然之間,阿明狠狠咬住自己的左上臂,驚動了所有人。一陣手忙腳亂,眾人才終於撬開阿明的嘴,他的牙齒上已沾滿自己的血水與口水,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的手給他!我的手給他!」

    搜救分隊在情緒重擔下,仍然漸漸理清了思緒。十四名陣亡的飛行員,若加上上級交派的兩人,代表:在這幾天之內,至少有八架我軍戰機在這附近墜毀。但是,不是說台軍已經失去制空權了嗎?為何我軍還會蒙受這麼重大的傷亡?搜救分隊已無法向上級聯繫,更不知外間局勢如何,不由得心生茫然。隊員當下決定,第五天再做最後的搜索,若仍無所獲,就帶著崩潰的阿明直接撤回山村基地,放棄任務。隊員沒有明說,彼此卻很清楚,再找下去,恐怕不只是九歲的阿明要失去心智。

    終於在第五天中午,搜救分隊找到了唯一生還的汪立上尉。汪立被發現時,身上有多處骨折,也可能有內出血,但四肢完好,神智尚稱清醒。他就是上級交辦的救援對象之一。奇怪的是,他被發現的地方,就在南港通往石碇最主要的道路「舊莊路」上,也是搜救分隊過去四天,至少兩次經過的地點。汪立宣稱他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因為當他勉強用防水布,在路邊的草叢內搭起遮風的據點之後,就再沒有力氣走動了。但是,搜救分隊從來沒有看到那塊十分顯眼、毫無掩蔽可言的防水布。

    「這幾天你吃什麼?」一名隊員問。

    汪立露出了恍惚的神情。

    「好像。好像有人拿了雞蛋跟雞腿給我。」

    搜救分隊面面相覷。這實在不合理。先別說以島內此刻民情,一般民眾不太可能救濟我軍官兵。就算有人願意救濟,也萬無每天拿食物過來,卻又放汪立在這裡風吹日曬的道理。更何況,「台解」隊員本身都已許久沒有吃到新鮮肉品了;而汪立面色如土,身形虛弱,更不像是有那麼豐盛的進食。部分隊員不祥地想起,他的描述,似乎頗符合一種石碇山區的荒誕傳說⋯⋯

    閒話休提,我們只記正史。搜救分隊是「台解」成員中,最後一批上山的。三十多名北北基成員,成功抵達山村基地的,僅有十六人。在陳塗山同志的安排下,我們住進了村內唯一的寺廟「光明寺」。寺前的一段上坡路設有山門,上書對聯:「光耀古今不生不滅悲智具足曰覺曰禪」、「明照十方無增無減福慧莊嚴是心是寺」,氣韻古雅。在搜救分隊抵達的那個黃昏,陳塗山和他的祖母正站在山門底下接應。陳氏祖母退休前是三十多年的村長,當年精明強悍,自己作主招贅,遂將自己的姓氏傳給孫子陳塗山。至今九十多歲高齡,仍耳聰目明,上下山路健步如飛。據陳塗山說,祖母年輕時也差一點就成了烈士,因此她完全理解我們的志向。我們上山的一切所需,都是祖母跟村裡打點好的。

    「阿嬤說,好好幹,不必謝。」
    
    就算不是為了報答陳氏祖母的恩情,光憑山村基地的掩護之功,她也應當被永誌於歷史冊頁。光明寺的形制十分別緻,與台灣尋常寺廟的熱鬧奢華大不相同,甚至有種清冷的風格。寺門口對面有一座小亭,裡頭陳列著好幾尊石造佛像。每一尊佛像,都由一顆巨大的卵形石塊挖空、雕塑、成形。進到寺裡,首先是一座面積十分驚人的池塘,讓池後的建築彷彿俯身對鏡。寺內花木整齊,左邊的正殿素淨空闊,釋迦牟尼佛端坐主位;再往左走,則有一小廂房,供著幾個牌位。我們後來在這裡,一一添上了「台解」烈士的名字。

    這個基地實在太理想了。安靜堅固,地勢封閉。不但遠離市區,也不會打擾村民起居。

    我們把廂房闢出,用以照顧汪立。在接下來的幾週裡,那就是我們的「診所」了。汪立當天晚上便高燒不止,彷彿是身體知道到了安全的地方,能發病了。我們只能盡可能給他退燒藥,煮些營養的東西。阿明的父母周定方、蔡蓮和搜救分隊的成員一致決定,為了不要打擊其他隊員的士氣,暫時不說出這幾天找到了十四具飛行員屍體之事,所有識別布牌則由蔡蓮保管。一切稍微停當,蔡蓮將阿明拉到懷裡,細細消毒臂上的傷口。阿明眼神飄浮,最終定在仰躺夢囈的汪立身上。

    「星星。」阿明說:「他說星星。」

    蔡蓮一頭霧水。什麼星星?

    後來我們才知道,是「衛星」,汪立說的是「衛星」。在他生命中最後恍惚的三十個小時,曾有數度清醒的時刻。根據不同梯次值班照顧的隊員所得線索,拼湊出來的說法是:他此次前來,是為了執行一個機密任務,要導引祖國的衛星武器,「軟殺」台軍殘存的作戰平台,以能量手段燒壞武器的迴路。如果這套衛星測試成功,那即便美、日介入也不怕了,祖國的衛星隨時也可以「軟殺」前來干預的外國機艦。他說,這衛星真是強大,他明明已經躲在安全距離外觀測了,戰機還是瞬間失能⋯⋯

    所以,汪立是被祖國的衛星擊墜的?

    莫非,整個山區的飛行員屍體,都是這樣來的?

    這些問題,後世的史家必能得到公正的結論,我們也不必徒作猜想了。這一以汪立破碎的夢囈拼湊出來的訊息,我們甚至也無法證明真假,也許其真實程度,並不超過他在山區待援那幾天所見到的幻象。然而「我們確實分別聽見了汪立的片段說法」,應可說是歷史事實,姑且一記也不為過吧。

    何況當時的我們,實在很需要一點慰藉,來相信這場戰爭終將勝利。不,我們當然相信祖國必勝,只是在這樣的時刻,必然也顯得那麼遙遠,遙遠得讓人脆弱。山村寂寥,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光明寺內的小塔上倚欄遠眺,看山路曲曲彎彎。遠方的台北市區,因為分區限電的緣故,每天亮起的方位都不一樣。有時,暗夜裡會有一陣騷動,然後是爆炸、火光與濃煙。這時我們就會喚來阿明,說說他那幅導彈圖:「爸爸說的沒有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在一個同樣模糊的夜晚,汪立的身體移出了廂房,名字卻寫上了牌位。如果不開燈,就和其他名字一樣,是看不清楚的。而我們的心情又擔起了兩個水桶:一天為了這樣的轟炸高興,高興祖國步步進逼;隔天卻會為了一樣的爆炸沮喪,祖國啊祖國,你到底何時才能觸及這座山村!

    大約是在五月中旬的某一日——具體的日期,已經遺落在枯索的山濤之中了——,陳塗山慌慌張張對我們說,村子裡傳來了不好的消息。

    他們說,台軍開始反攻了。

    新北、桃園、新竹一代的台軍,已完全奪回灘頭,大批俘虜我軍部隊。台軍之台中軍團已獲得決定性勝利,正掃蕩我軍殘部。高雄軍團趙思墨上將接受了攻打屏東之我軍將官的投降。同時,他正揮兵繞過台灣最南角,準備增援台東。目前我軍仍佔有的灘頭,主要在宜蘭、花蓮一帶。因為宜蘭被登陸之後,台軍立刻炸斷雪山隧道,以阻止我軍進襲台北;這反而使得台軍的反擊,目前仍無法及於宜蘭。

    「這是真的嗎?」

    陳塗山臉色鐵青:「我看到了新聞影像,有一整隊台軍坦克駛向海邊。」

    「那可能是任何一段海岸。桃園已經運來了我軍裝甲部隊,不可能那麼簡單的。」

    「但他們相信那是桃園的海岸。我是說,村裡的大家都相信。」

    陳塗山話聲裡陰然的懼怖,瞬間把我們從巨大的、家國崩壞的悲傷,拉回嚴峻的現實裡。沒錯,重點不是此一訊息是否真實,重點是,人們相信它真實。然後,他們就會採取因應於這個「真實」的行動。這我們再清楚不過了,還在山下,還能用網路的時候,張松炎就是帶我們這樣幹的。

    所以,村民會出賣我們。

    走念至此,我們一齊抬頭望向陳塗山。陳塗山被嚇退了小半步,苦澀地說:「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我們要請客吃飯。

    我們告訴陳塗山,一切都結束了。投降吧。戰爭結束,他們也就不能隨便把誰吊上路燈了,不是嗎。我們告訴陳塗山,讓陳塗山告訴村民,他們不必擔心,我們不會連累他們,我們會自己下山,自己投降。只是在那之前,我們想請村民好好吃一頓飯,謝謝他們這幾個禮拜的照顧。我們帶了很多罐頭,本來可以再吃一個月的,通通拿出來吧。願意吃的,通通都來,我們要宴請全村的人,慶祝戰爭結束。

    他們贏了,我們恭喜他們。

    陳塗山臉上雪融一般的表情,讓我們確信自己做對了這件事。

    他畢竟還是他們的一份子。不是我們的。

    宴會很順利地召開了。這個破落的荒村本來就只剩下六、七十人,除了不能走動的全都來了。畢竟開戰以來,人們已經不知多久未嘗肉味。在整個台灣島上,恐怕沒有誰比我們今夜吃得還要豪華,連蔣志怡都不可能有這等口福。在光明寺素淨空闊、風格清冷的正殿裡,我們無視於釋迦牟尼佛的眼神,無視一座佛寺應有的戒規,大口吃肉。平常刮點油霜,配著吞下口糧餅乾的牛肉罐頭,整罐整罐的倒到熱水裡,起了滾沸的油湯;只在隊員生日,才開一罐全隊分食的鳳梨罐頭,此刻也全兑了水裝在鐵鍋裡,那就是開戰之前喝過的雞尾酒了。甚至有人帶來了真正的酒:存了幾個月的米酒,高粱,罐裝台啤。我們分享全部,村民也是,這樣的歡宴幾乎就是人生的至福時刻。

    太久沒喝酒,大家很快就醉了。陳塗山開始唱起歌,一邊把頭賴在陳氏祖母的肩上,一邊腳踩完全不準確的拍子。其他村民的說話聲也越來越大,說起了他們在新聞上看到的事情:「濁水級」原來並沒有被擊沉,原來是詐死啊,蔣志怡這王八蛋騙了我們全國哈哈⋯⋯也騙了阿共全國哈哈哈⋯⋯「高屏級」其實也藏了兩台,夭壽喔⋯⋯都藏在OKINAWA⋯⋯美國人壞啦,還拿我們的海灘去賭捏⋯⋯放他們上來了三十萬⋯⋯阿共以為安全了連貨船漁船都派出來載兵⋯⋯「濁水級」才突然跑出來⋯⋯喀擦喀擦全部切斷⋯⋯三十萬沒彈沒糧的人質啊哈哈哈哈⋯⋯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獲得台海戰爭局勢的情報了,其真實度為何,就由層峰判斷吧,我們已經離海岸線太遠太遠。

    我們現在只能打自己打得起的仗。

    陳塗山的歌聲漸漸弱了下去,酒以及酒以外的事物開始發揮了效力。村民在大殿的蒲團上歪倒一片。我們一一綁住村民手腳。若有抵抗,就以鈍物打暈,全部完成後才鎖上正殿。跡近隔日正午,正殿內開始傳出哭聲與咆哮。我們開鎖進入,整村人的鬧聲震耳欲聾。他們指著我們斥罵、哭求,陳塗山甚至扭拐著身子,作勢要撲向一個隊員,卻一下翻倒在地,額角重重地磕出血來。

    「現在,」我們說:「是誰開始散佈謠言的?」

    「只要告訴我們,我們就會放你走。」

    「祖國戰敗的謠言,是誰先開始講的?」

    我們的聲音鎮定沉穩,使得大殿靜了下來。我們分成兩組,一組看守正殿,一組到左廂房裡,建立了臨時的偵訊室。看守組負責依指令,把村民帶進偵訊室。我們沒有刑具,也不需要刑具。我們的問題只有一個:「你聽誰說的?」如果被審訊者講不出來,我們就向一旁負責記錄員喊:「就是他,送走!」此話一落,被審訊者往往會厲聲尖叫,開始吐出鄰人,甚至是家人的名字。記錄員寫下名字,從中擇取與告發者關係最親者一人,直接提來對質。他們倆倆相對的那一瞬間,彼此就是彼此的刑具,憤怒、瘋狂、眼突齒碎都是常情,他們於是明白了什麼是出賣。我們要他們每個人,都明白什麼是出賣。

    一整天過去了,這張赤煉蛇般的人際網覆蓋了整個村子,正殿裡每個人都被拖進拖出至少一次,哭聲從憤怒轉向絕望。只有一個人例外,那便是陳氏祖母。高齡九十多的陳氏祖母被綁了一整天,就像所有人一樣,沒有進食、原地便溺,全身早已臭氣熏天。但是,只有她沒被點名。任何村民都沒有提到她的名字,她一整天都沒移動過。

    當隊員將她拖出正殿時,整村的人都支起了最後的力氣,一邊怒吼、一邊橫七豎八地翻滾,試圖阻絆隊員的前進。這使得我們必須一一踹開他們,才能把祖母輕盈的身體帶出正殿。陳塗山發狠咬住了隊員的腳,我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綑綁,仍然有著生手的疏漏——其他村民彷彿終於想起了自己的牙齒,也蠕動著身體,試圖追咬最近的隊員。幾位隊員措手不及,在一團混亂之中絆倒,口鼻、脖頸立刻咬上了兩張嘴,血腥味逸散開來。所有隊員都趕來了,我們以棍棒猛砸,卻很難不傷到絞纏在一起的隊員。天色就在這一刻完全暗了下來,就像戰爭期間每一個限電的夜晚,就像戰爭還沒有結束。那麼多的牙齒,那麼多的肢體,這讓我們站立的優勢顯得不太夠用。釋迦牟尼佛端坐在上,看我們以棍尾敲擊村民的頭部,逼迫他們鬆口;看我們以棍身砸擊村民的關節,看我們以棍頭戳刺村民的胸腹⋯⋯

    然後,遠方傳來了槍聲。

    軍靴的聲音。

    槍械跟戰術背心摩擦的聲音。

    刻意壓低的口令聲。

    能聽見,遠方就不算太遠。

    月光終於打進光明寺,照亮了殿內橫陳的身體。這時候,沉默已久,猶如佛像般超然在一切之外的祖母開口了,用一種幾乎已被遺忘的溫柔,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們了。」

    我們的備忘錄必須在此終結了,雖然歷史仍然在無止盡地延長著。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追溯陳氏祖母為何年輕時差一點就成了烈士,沒有時間證明所有情報的真偽:東方明珠塔到底是誰炸毀的,四維事件真的發生過嗎,阿明聽到的星星,是否跟阿明畫下的導彈一樣確實?張松炎和黃正民犧牲之前,是不是都抱著無悔的幸福?「濁水級」真的詐死嗎?或者,我們從未親眼見到的登陸戰,到底有沒有真正開始過?這些,都留給有時間的人去填補吧。「台解」的隊員已經全部出動,在這荒遠的山區裡打起了最後的游擊戰。而我,終於可以卸下「我們」這個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有點太過沉重的主詞。我是我。我是那沒有分配到槍枝,卻分配到紙筆的人。我是那沒有分配到名字,卻分配到記憶的人。現在,我也將打完自己的最後一發彈藥。

    土地痙攣。河水逆脈。祖國啊祖國,你是我們陣痛而還沒產下的那段歷史。
    
(圖片來自法新社,內容為以色列攔截來襲火箭之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