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個概念貫穿《返校》影集版,或許可以借用希臘哲學的格言:「認識你自己。」《返校》這個IP從遊戲版爆紅之後,電影版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在這種狀況下,影集版又要如何另出機杼,不會讓人覺得只是同一IP的重炒,就成為重要的挑戰。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影集版的《返校》扣住了「認識你自己」的概念,成功深化了《返校》原有的主題。
跟遊戲與電影相比,影集長達八集的篇幅,顯然有著更大的揮灑空間。《返校》的遊戲原作不長,玩得再慢的玩家,大概也可以在四到五小時之內破關,以遊戲而言是小品的長度。也因此,影集版的《返校》在原作的基礎上,另增了「1999年的劉芸香」一線,並且把重心放在這條線上,以此出發來挖掘「1969年的方芮欣」,是十分合理的決定——原作的故事量,是不可能撐起八集的影集的。
在這樣的設計下,影集的成敗就端看「1999年的劉芸香線」能否開出新意。平心而論,影集版並不是沒有缺點:比如第三集、第四集,交叉敘述「兩段師生戀」的場景,就顯得節奏拖沓,不若第五集以後那樣明快有力。而幾個「沈華vs劉芸香」的段落,也顯然稍欠田野調查。比如說,台灣沒有任何一個文學獎,會在「入圍」階段就辦酒會的;更別說之後劉芸香得了首獎,正常來說應該熱鬧頒獎的階段,反而只有一位編輯來採訪,更讓人覺得頭重腳輕。此外,1999年的性平調查或許不如現在完備,但在已有第三方單位介入調查的情況下,還讓受害人與加害人當面對質,這是不可想像的。受害人與加害人需要嚴密隔離,應是性平調查的常識才是。影集的安排或許加強了戲劇性,但難免減損了寫實程度。
然而,在上述缺點之外,影集第五集以後可說是火力全開,表現得可圈可點,甚至讓人覺得「救」回了前幾集的零散線索。比如第一集李子琪跳樓,留下「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了」的斷語,看似只是文青腔的對白,往後卻在沈華的「教育宣言」、劉芸香與沈華的創作困境、程文亮的繼承焦慮,乃至方芮欣的情感糾結,通通貫串了起來。所有散落的線索,最終都回應了「認識你自己」的主軸。如果說遊戲版《返校》的金句是「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那影集版就更往前追問一步:你害怕想起來,是不是因為不敢面對你自己?
遊戲版《返校》將白色恐怖議題,輕巧交織在個人的生命史之上,把方芮欣這個角色寫得可憐與可恨難分——家庭破落,情感失落,最終竟以告密為出口,釀成政治災難。影集版《返校》則加重了「對自己說謊」的個人面向:方芮欣不敢承認,告發父親的是自己,而不是不識字的母親;甚至,方芮欣也不是不敢承認自己告發張明暉,她不敢承認的是張明暉已知被背叛之後,仍不動聲色的眷愛——在影集版裡,張明暉知道讀書會被告發之後,要求所有成員寫一封「最惡毒的信」給最重要的人,以免那人被牽連,這是遊戲與電影都沒有的神來一筆。表面上,方芮欣的跳樓是因為「我的告密害死了老師」,實際上是更深一層:我的告密害死了老師,而老師仍然愛我。
沒有比愛更重的懲罰了。「認識你自己」的代價何其巨大,使方芮欣怨靈作祟數十年。
同理,沈華之所以生嫩得像是個師專沒畢業的大學生,卻能對教育理想高談闊論,也是無能於「認識你自己」背後巨大的權力結構。當他遭遇真正的考驗時,一切自矜瞬間化為烏有,必須痛苦面對自己在創作上、教育上都是「假貨」的事實(這倒是很寫實的文學人心理描寫,這是絕大多數文學人內心隱而難發的恐懼——詩集被發現的瞬間,是沈華最像詩人的時候)。而做為對照,程文亮則是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不是爺爺,自己看不到。他從不會假裝自己可以,卻還是願意為了他人全力以赴,這份樸實的「自不量力」,正成為這個角色最大的魅力所在。就像他明明不懂文學,卻還會想出「痞子程」的哏來逗劉芸香笑一樣,他是整個翠華中學最溫暖強韌的角色。
而最後,如同遊戲中的「Good End」,是劉芸香(=玩家,在後兩集特別明顯)幫助方芮欣認清真相,離苦得樂。然而此一「幫助」也是血淚斑斑,劉芸香首先得掙脫夢想、愛情與家庭的三重幻滅,幾乎是對所有人失望之後,才能解開「對自己說謊」的咒縛:原來她早已計劃背叛母親,投奔父親與他的新歡。我非常喜歡這個翻轉,因為前面劉芸香不斷把父母失和歸咎於「一定是我沒得文學獎」、「一定是因為我抄襲」時,我覺得完全沒有說服力,除非你的父母也是文壇中人,否則誰會在乎這種小事?所幸最後有此翻轉,讓我們知道這些創作心情,都是十七歲少女的薄弱藉口,一切就合理得多了。
於是,當劉芸香首先突破謊言,成功「認識你自己」之後,她才有足夠的力量來渡化方芮欣。這或許可以讀作《返校》系列的第三對師生(戀,或沒有戀),張明暉與方芮欣、沈華與劉芸香,這兩對都是某種扭曲權力關係下所產生的戀情。然而劉芸香與方芮欣在影集版全程,其實也是「互為師生」的——方帶劉見識到才華的力量,與成人的險惡;劉則引領方解開謊言之束縛,重見本心。少女之間的相知相救,在影集結尾十分飽滿。這或可以讀作《返校》影集微言大意:只有在沒有權力關係之下,平等互見的兩人,才能免於權力帶來的欺瞞與傷害吧。故事最後略微突兀的「教育烏托邦」,指向的也是同一個意涵。一個最好的二年忠班,竟然是沒有老師的二年忠班。
如果我對劉、方兩人的「師生關係」解讀沒錯的話,「劉芸香」這個名字的典故,就饒富興味了。「芸香」這個名字至少有三重意味:一來,「芸香草」是古時候拿來除書蟲的植物,呼應了文學少女的設定。二來,日治時期的「芸香詩社」,是台灣第一個全女性的文學團體,聚集了一批厲害的女詩人,這又跟劉芸香寫詩、才女的設定呼應。三來,芸香詩社當中,有位著名社員林氏好。她不但寫詩,也是當時的流行歌手。她唱紅的作品之一,就是台語歌〈月夜愁〉。在日治時代,流行歌有所謂「四月望雨」的四大名曲,其中「月」就是〈月夜愁〉,「雨」則是〈雨夜花〉。因此,此處再一次呼應了遊戲裡面的重要意象〈雨夜花〉。而〈雨夜花〉的原唱歌手純純,就是〈月夜愁〉林氏好的學生⋯⋯如果方芮欣的「主題曲」是〈雨夜花〉,劉芸香的「主題曲」是〈月夜愁〉的話,這更成就了象徵層次的師生關係。
當然,如此「索隱」的讀法,我並沒有十足把握。不過,考量到影集版處處都是文學典故,或許多想兩步並不至於太離譜。
上述的解讀,雖然將影集版的《返校》讀得很「個人」,但我必須強調,這部影集並沒有刻意淡化大的政治層次。「認識你自己」的箴言不只對每位角色有效,影集也試著將它上升到群體國族的高度。故事設定在1999年,而在故事最後的廣播聲中,我們聽到了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的消息。從後見之明來看,我們知道台灣國族的「認識你自己」之顛簸旅程,才正要開始而已,前路一點都不樂觀。然而故事的寓意依然有效:我們何時能夠不再害怕「自己」,加速「認識」的進程呢?
影集最結尾的程文亮,或可給我們更多啟示。程文亮這個角色從頭到尾都十分亮眼,可惜不是劇情主力表現的對象。在影集最後,沒有法力的程文亮在廟裡幫一個小孩收驚,然後趁著大人走開時,對小孩說:「你可以哭一下,但一直哭一直哭,之後就沒有用囉。」短短一句,同時體貼了親子雙方,既幫大人解決了孩子啼哭的問題,也溫柔理解了小孩的情緒需求。在此,我們和程文亮會一起明白:是的,我們都沒有法力,但我們還是能找到方法,好好一起過下去。人間的問題,就用柔韌的人間之道來解決吧,我們本不該期待什麼超自然力量來拯救我們的。因為我們要面對的,始終就是我們自己而已。
(刊載於「釀電影」)
「認識你自己」之痛:《返校》影集版的第三組師生
2020/12/26 _時事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