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生活總是如此嗎:讀林楷倫《偽魚販指南》

2022/03/26 _文學評論

 

本文為林楷倫《偽魚販指南》推薦序。有興趣的讀者可到此連結訂購。


認識林楷倫的時候,我完全沒料到他是魚販。他在書裡反覆說,魚販身上帶有的無法磨滅的氣味,我是一次也沒有聞到過。

 

那是我在東海大學成人推廣部開的一學期小說創作課。班上同學不足十人,是很舒服的規模,足夠讓我們在授課之外,有時間細細討論每個人的作品。那批同學身份各異,有廣告業、有護理師也有家管,身上攜帶的故事,都遠比我常常接觸到的學生寫手有趣得多。而那時我認知林楷倫的標籤,是「曾經唸過社會系的同學」,因為他是少數在我講到文學理論時,馬上一臉心領神會的學員。

 

他第一次交來的作品,是一篇下手很重的小說。所謂「很重」是指:修飾重,腔調重,連行文的邏輯都不安分,像是刻意裸露出鋼筋的水泥牆。那種野性頗費思量,讓我很難確定,這位作者到底是寫作功底粗糙呢,還是自有不受馴服的風格呢?

 

一學期半長不短,很快就到尾聲。學期末,我請學生到當時開的店裡小聚,說了一些「期待以後在書店裡看到各位的作品」的祝福話。而在聚會前,我又收到林楷倫的第二篇小說,我還記得它的篇名就是〈大目鰱〉。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魚販」的真身。比起第一篇沒有任何魚影的小說,〈大目鰱〉下手依然很重,卻重的很有神采。兩篇作品間隔不過一兩個月,我很確定不是因為上了創作課才進步神速的,而是,這樣的題材、這樣的路線,正是埋藏在他內核裡真正的礦脈。我早就忘記當時如何回應他的作品了,但我心裡確實有了一個篤定的答案:他的野性不是粗糙,而是生猛難馴的稀有品種。

 

後來因緣變化,我離開了台中。在東海大學的課沒有繼續,卻成為我往後所有創作課程的藍本,用在了清大、東吳、彰中……等校。我出身於三代教師世家,母親、外婆都常說,第一班學生不管是好是壞,永遠是最難忘的。此話不假。然而難忘歸難忘,我卻怎麼也沒想到,過沒幾年,我竟然又在台中文學獎看到以魚為主題的小說。我初讀之時還想說:啊,這好像當時的林楷倫啊。

 

結果得獎名單公佈之時,什麼好像,根本就是。

 

這就是各位手上的這本林楷倫了。當然,《偽魚販指南》從任何意義上來看,都是散文,而不是小說。不過從這本散文集裡,敏銳的人也能發現,林楷倫本質上更接近一個小說人。他的散文不甘心於純粹的記敘抒情,更講究元素、意象之間的排兵佈陣,結構的遞進波折、人情事理的迂迴埋伏,都有小說的況味。比如〈背骨仔〉一篇,寫丸美大姐與自立門戶的夥計全仔如何爭鋒相對,又是如何形成一種互槓卻也各留一步的默契,精彩萬分,彷彿魚市場的空氣裡都有電流激射了。或如〈尿尿樹〉裡的苦命人,無技能無出路又受人欺壓,林楷倫卻能在骯髒污濁的氛圍之中,捉住卑微人物心裡的暗櫃,寫出表裡未必如一的深邃。〈駱駝先生〉的世代默契、〈是的,主廚〉那裝模作樣的真實夢想,乃至於寫暴烈親情的〈弓魚〉和〈冰箱〉,也都各有驚心動魄之處。要論寫人的功力,林楷倫已毫無疑問是文壇前段班的水準。

 

對,不是「新生代」的前段班,是文壇的前段班。這樣說或許有人會認為太激進的,但我確實很難想到有哪幾位寫作者,能像林楷倫這樣寫人。如同我對他的最初印象,他寫人不求面面俱到、結構嚴整,而是擅長編織種種矛盾的跡象,呈現出人情世故裡的「鬥而不破」及「愛而不言」。不信的話,讀者們可以細讀〈金線魚〉一篇。這篇文章所描寫的「女人的魚攤」就充分顯現了林楷倫掌握人物複雜性的能力。從開篇阿娥姐「不知為何要當魚販」說起,漸漸帶入她那心不在焉的丈夫,而後是阿娥姐所「庇護」的一干幹練姐妹。而在這看似普通的「女人當自強」主調之下,文章尾段突然話鋒一轉:「做為男人都知道,一個人躲在暗處能看什麼,能拋棄工作的又是什麼。我沒跟阿娥姊講她先生在車上幹嘛,我想她也知道。

 

這一段圖窮匕見,我初讀時有種當胸中了一刀的感覺。最難分說的不是「我知道她先生在幹嘛」,而是「她知道我知道她先生在幹嘛」。全文裡,阿娥姐從來不漏一絲口風,林楷倫不寫她的脆弱,甚至也不強調她的堅強,只有一股「生活總是如此」的韌性貫串其中。如果我們抓著這條線索回看阿娥姐的種種行事風格,一切竟都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吳爾芙說要有「自己的房間」,阿娥姐「自己的攤位」卻更顯寬闊生猛。一座魚市場,可以是詭詐鑽營之處,可以是傳承家業之處,可以是職人盡顯身手之處,又怎麼不可以是生活之外的生活、家庭之外的家庭?

 

近年來,寶瓶出版社以林立青、大師兄等作家領銜,掀起了一股「職人書寫」的風潮,為台灣的散文書寫注入了既古典(在寫實主義的關懷上)又新穎(過去罕有寫實主義作家真能這麼寫實)的活力。然而若要吹毛求疵,我們多少能感受到,職人書寫喚起的往往是讀者對某一行業獵奇的好奇心,至於寫作本身的精純程度,就不一定得到同等的注目了。從「職人書寫」的角度來看,林楷倫的《偽魚販指南》也毫無疑問,是誠意滿滿、魚味十足的作品;然而除此之外,我更期待讀者發現的,是林楷倫就算不仰仗他那豐厚的經驗素材,也有一擊必殺之能的文字鍛造。

 

現在的林楷倫,在文字的雕飾上雖然沒有我們初識之時那麼濃烈華麗,卻還是「下手很重」——那是精準捶向心口,使人悵惘、使人茫然、使人苦笑的一手。同為讀者,我的建議是:放空你的情緒,準備前往下一頁吧。那裡,你不會看到柔婉然而虛弱的文藝腔,而是每一行字都毫無保留,即將深深刻印在你腦海裡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