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們在這系列文中介紹過「泰源事件」的江炳興。1964年，已經被關入「六張犁看守所」的江炳興，有了一位新室友。這位新室友名叫謝聰敏，是一名念政治的學生。同一時間，江炳興同案的獄友也各自獲得一位新室友，分別是國際法教授彭明敏、法律系學生魏廷朝。
這師徒三人，是因為一份傳單而被關進來的。這一份現在很容易找到的〈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可以說是戰後最富盛名、也最完整說出台灣人民自決願望的一份文章。這篇文章從「反攻大陸是不可能的」開始，批判國民黨政府以「反攻大陸」為藉口，壓制台灣人的政治參與、厲行恐怖統治。
〈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的視野十分完整，不但訴說了本省人在二二八事件遭遇的傷害、本省青年面臨的經濟困境，也談論了外省官兵的絕望。宣言這樣描述當時的軍隊狀況：
一支欠乏攻擊能力的軍隊，在沒有戰費，士氣消沉，效率低落的情況下，和強大的中共作毫無目的的戰爭——這個戰爭叫做『反攻大陸』，而頑強的五星上將蔣介石，卻效法唐．吉詞德高舉一枝破爛不堪的掃把，向風車挑戰。
這是1964年。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師徒三人其實有一點說錯了，蔣介石並不只是把「反攻大陸」當作政治工具。很不幸的是，他是認真想要反攻的。三人是民間人士，當然不會知道蔣介石下令策劃的「國光計畫」正在如火如荼展開中。而就在這種上下有隔、意見不能交換的戒嚴社會中，三個文弱書生都已經看到的問題，軍政高層就是看不到，或看到了也不當一回事。
這份宣言很快就成為預言：隔年「八六海戰」爆發，國軍慘敗。
而這份宣言的預言力還不只如此。如果你現在重讀整份宣言，你會發現它對台灣的社會問題、國際情勢做了完整的分析，從而指出了台灣應有的發展策略。這些策略在未來的五十年內，一一成為社會的主流見解，比如：
台灣足以構成一個國家嗎？[......]國家只是為民謀福利的工具，任何處境相同、利害一致的人們都可以組成一個國家。十餘年來，台灣實際上已成為一個國家，就人口面積、生產力、文化水準條件來看，在聯合國一百十餘國中，台灣可排在第三十餘位。其實許多小國的人民反而能享受更多的福利和文化的貢獻。如北歐各國、瑞士、南美的鳥拉圭，都是很好的例子。我們應拋棄「大國」的幻想和包袱，面對現實，建設民主而繁榮的社會。
多少年來，中國只有兩個是非，一個是極右的國民黨的是非，一個是極左的共產黨的是非，真正的知識反而不能發揮力量。我們要擺脫這兩個是非的伽鎖，我們更要放棄對這兩個政權的依賴心裡，在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外，從台灣選擇第三條路——自救的途徑。
雖然這樣類比，當事人可能不會完全同意。不過，這份〈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的雄辯與全面，在在讓我想起馬克思與恩格斯執筆的〈共產黨宣言〉。後者已是留名人類政治史、思想史的經典文件；而就台灣史來說，〈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也毫無疑問，擔得起歷史里程碑的份量。
然而，這份傳單卻沒來得及發放。1964年的中秋節，雖然彭、謝、魏三人使盡了一切手段保密，他們的傳單還是在印刷過程中外洩到情治人員手上了。傳單送印的當天晚上，情治人員破門而入，逮捕了三人。因為他們說出了蔣介石無法面對的真相，他們各自被判了八年到十年不等的徒刑，也才會在獄中遇見江炳興等人。
這樣的遇見，令人想到〈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的結尾：
愛好民主自由的同胞們，千萬不要因看到暗澹的現實而灰心，而絕望。讓我們告訴你們，國內外的情勢對我們越來越有利，而我們的自救力量正在急速地擴大中。在政府機關、地方團體、軍隊、公司、報社、學校、工廠、農村到處都有我們的同志。
在原文的脈絡裡，這顯然是一段鼓舞大家加入運動的號召，顯然是過於樂觀而沒有什麼事實基礎的。師徒三人在執筆的當下，恐怕連自己都不相信「到處都有我們的同志」這樣的話吧。然而就在他們因為「宣言」入獄時，他們還真的遇見了從島上各處「集結」過來的同志。在窄小的牢房裡，書生謝聰敏與軍人江炳興遭遇了。時代的風雨晦暗，但幾隻台灣獨立的燭芯點亮了彼此，即便微弱，但還是把光與熱傳了下去。
在未來的幾十年內，他們之中會有人出獄，然後再次因為政治事件入獄。他們之中會有人看到解嚴的到來，有人卻會因為武裝起義而被槍決。他們會在告密與被告密的人造地獄中匐匍前進，並且從中認清自己與他人的脆弱，但仍然勇敢地承認了自己的脆弱。
他們將親身去試探政治的嚴酷，用自己全部的人生，去實踐宣言開頭所允諾的，所祈願的：
一個堅強的運動，正在台灣急速地展開著。這是台灣島上一千二百萬人民不願受共產黨統治，不甘心被蔣介石毀滅的自救運動。
・原文刊載於臉書「退讚故事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