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台灣文學史上最大的白色恐怖案件,共有以作家陳映真為首的三十多人被捕。這個故事跟《返校》有點像,都是從一個讀書會開始的。
這一年,陳映真三十一歲,已經以〈麵攤〉到〈我的弟弟康雄〉一系列小說,而在文壇上成名。在過去幾年,陳映真漸漸接觸左派思想,其中關鍵人物有二:
一是陳映真十分崇拜,稱之為「大哥」的楊蔚。楊蔚是資深左派,曾在1950年因為白色恐怖入獄,關了十年才出來。這樣經歷政治牢獄而不改其志,自然令青年陳映真十分信服。
第二名重要人物,則是日本外交官淺井基文。日本為了儲備中文人才,選送了數名外交官來台學習中文,淺井基文便是其中之一。淺井基文利用自己有「外交郵件」的掩護,並且以「中文教材」為藉口,帶了不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書籍進到台灣,供陳映真、吳耀忠、李作成、邱延亮等人開讀書會。
順帶一提,這些書當中,除了左派的理論書籍,也包含魯迅的作品——《返校》電影版當中,「最後一本禁書」就是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徵》。我在電影上看到的瞬間,立刻轉頭跟長安說:靠,這版本好老(重點大誤)
這個讀書會,其實早已被情治單位的線人盯上了,只是讀書會成員並不知道。情治單位沒有立刻下手的原因不明,也許是某種形式的「養案」吧。然而,就在1968年年初,陳映真收到了美國愛荷華大學的邀請,邀請他到世界聞名的「作家工作坊」參訪。這個至今仍然持續的國際作家交流計畫,是由台灣作家聶華苓和她的夫婿安格爾主持的,而聶華苓本來也是情治單位嚴密監視的「準政治犯」,她從台灣逃到美國之後,情治人員自然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很多年以後,大家才知道,安格爾背後的靠山是CIA——要跟CIA搶人是不是?看誰有那個命格去頂啊。)
逃出去的「業績」沒了,還沒逃走的當然不能放過。1968年五月左右,情治人員開始陸續收網。到了7月31日,三十多名涉案人士全數被捕。由於此事牽涉到日本的外交官、又牽涉到一些「皇親國戚」(某些成員與蔣家有姻親關係,也有將官的眷屬),事情十分敏感,因此台灣島內沒什麼報導。
陳映真等人被捕的消息傳出之後,聶華苓和安格爾立刻在美國啟動救援計畫。安格爾聯絡媒體圈的朋友,在美國的主要報刊上大篇幅報導了此事,以向國民黨施壓。同時,他們也聘請在台灣開業的美國律師協助此案,雖然無法在法庭上辯護,但這位律師全程「旁聽」審判過程,多少產生了一點保護作用。
或許正因如此,「民主台灣聯盟案」的開頭跟《返校》類似,一樣有「組織」的事實,但結局卻比《返校》輕微得多。主要成員被判了七年到十年不等的刑期,後來在蔣介石去世的1975年,因為「大赦天下」而出獄。
日本外交官淺井基文被指為主謀,但他並無怨言。在很久以後的一場座談會中,他說:「把我當主謀因而減輕陳映真等人的刑罰,對我是一種救贖。」他認為,如果是陳映真等人被當成主謀,等著他們的勢必是死刑。
這位外交官的義氣令人感佩,但世上並不是只有一種朋友。特別是在白色恐怖的白霧之中,人性往往會被劇烈地扭曲。
多年以後,人們才會在涉案人士的記述裡面拼湊出真相:當時那位情治單位的線人,在文化圈收集情報、監視密告的人,正是陳映真崇拜的「大哥」楊蔚。楊蔚出獄之後,並不算真正「自由」了。情治單位繼續派人監視他,並且脅迫他監視其他作家。他的牢獄生活始終沒有結束,終究也把最信任他的文藝青年們送進監獄裡了。
這是迫害的鎖鏈。
而入獄的陳映真,此後踏上了另外一條道路。他因為閱讀左派書籍而被捕,卻弔詭地因為在獄中結識了更多左派的政治犯前輩,從此成為戰後最堅貞的左派代表。許多罪犯會戲稱入獄是「進修」,這在陳映真的生命史當中,卻絕非戲言。甚至可以說,正是「民主台灣聯盟案」將他淬煉成百折不撓的左派。他曾經用第三人稱,記述自己的那七年的回憶:
他終於和被殘酷的暴力所湮滅、卻依然不死的歷史,正面相值了。他直接會見了少小的時候大人們在恐懼中噤聲耳語所及的人們和他們的時代。他看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更深人靜竊讀破舊的禁書時,在書上留下了眉批,在扉頁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蓋上購買日期,端正地蓋上印章的那一代人。……他會見了早已為故鄉腐敗的經濟成長所遺忘的一整個世代的人。
出獄之後,他成了背負這些前輩的命運而活的人。他的文字、他的發言、他的行動,從此不只是為了抽象的「人民」、「群眾」,而更是為了那些湮滅在白色恐怖牢獄中的前輩裡。他們在牢裡油盡燈枯,但他們的精神將從此依附在壯年的陳映真身上,頑強而孤絕地,堅持那些漸漸已經不合時宜的左統理念。
1983年,他發表了公認的生涯代表作〈山路〉,這是一篇以左派政治犯的故事為基底的小說。也就在同一年,他再次接到愛荷華大學的邀請,終於與聶華苓、安格爾見面。時代氛圍漸漸鬆動了,但台灣也漸漸走向陳映真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的方向了。他始終堅持統派立場,對於任何冠有「台灣」名號的事物帶有敵意,不願意妥協。因此,在1992年出版的《台灣作家全集》當中,收錄有左統的郭松棻、收錄有統派的張大春,但卻獨獨沒有文學地位極為重要的陳映真。這始終是樁遺憾
但考慮到他在獄中見證過的、出獄後背負著的一切,這樣的執著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強悍的美麗了吧。
・原文刊載於臉書「退讚故事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