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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族風聲

2022/05/15 _小說創作

島嶼風勢強盛,我族人多掘穴而居。屋穴由地面往下,淺者或有三、五公尺,深者可達十多公尺,由家族人丁與財力而定。從地面上看,唯有一道門戶露出,門後的地上建物僅有二、三坪建方,通向地下的屋穴。門戶盡可能修建為圓滑輪廓,不分貧富一概如此,避免颱風季受風損壞也。

⋯⋯以上,是外族觀光客也知道的事。他們慕名而來,對我族因自然環境而產生的人文景觀嘖嘖稱奇,年年都有數十萬人次到訪,創造了大量的觀光收入。

但他們不曉得,我族的屋穴不是用看的,而是要用「聽」的。

島嶼風勢之強,實際上是任何門戶都抵擋不住的。別說是門窗縫隙,就算是用鋼筋混凝土建成,頑強的風也會穿透物質的縫隙,滲入屋穴,在整個空間旋繞。

因此,我族人自古便習慣與風共眠,並且發展出了獨有的敏銳聽力,能夠聽出風聲裡的各種情緒。

快樂的風,悲傷的風。

欲言又止的風,快意恩仇的風。

風的流速、方向、強弱乃至於滑過膚表的節奏,都蘊含了不同的情緒與意義,其複雜與深沉,更勝於任何文字。

外人時常誤以為,我族人沒有文字,沒有文學作品。甚至有西方的人類學者,將我族列為「最後一個沒有信史的民族」。在他們自我中心的想像裡,歷史必須以文字寫成,否則便無可徵信,無法確證。然而,令我族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即使擁有文字,其歷史卻仍充滿了謊言、欺瞞與模糊曖昧之處。

我族人則正好相反。每一個人的生命,每一個家族的歷史,全都儲存在風中,永不止息,也永不磨滅。

風是造物的舞動,自然不是我族所擁有的。但數千年來,族人已精通引導風勢的技藝,至少在屋穴之內能夠做到。從門戶開始,一直到深入地下數公尺深的屋穴,其結構類似於一個放大的蟻巢。而在時而直通、時而彎折的甬道間,在時時歧出的房間廳室裡,每一戶屋穴都形成了風的流域。再加上,屋穴的地板、牆面、天花板,會雕上專屬於該一家族的花紋;而人們在屋穴內起居坐臥,喜怒寒暖,也會微妙地在家具、擺設上留下痕跡。種種因素交織起來,使得每一戶屋穴的「風聲」都不相同。

當族人踏入一間屋穴,立刻就會從風聲裡,聽見這家人的故事。

苦戀多年,終於排除萬難而結婚的伴侶,其屋穴的風聲將激情撞擊,充滿不屈的意志。而五世同堂的大家族,其屋穴的風聲則複雜難辨,充滿謹慎、委屈、怨懟、野心,卻又統合在規律的共振裡。政治家的風聲外熱內冷,軍人的風聲則正好相反。農夫的樸實耐勞,礦工的粗礪蠻勇,當然也全都在風聲裡。

不必說話,只要拜訪鄰居的屋穴,我們便能明暸彼此心意。

那全是外族人聽不見的。他們會興奮地參觀屋穴,並且驚呼:「到地下二層了,風還是這麼大!」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穿越的正是生命,正是歷史。

有一個流傳在族人之間的笑話是:一名外族學者來訪,立志整理我族的「文學史」,四處訪問耆老。他明白我族不立文字,但在他的想像裡,就算沒有文字,也應該會有口傳文學——比如歌謠、神話一類的東西。他期待從耆老口中,聽到我族的創世神話,我族的生存智慧,我族「獨特的聲音」。

數個月後,他挫折地返國了。在他的論文裡,他細細描述每一位耆老如何熱情款待自己,帶他走訪每一戶屋穴。然而,當他開口詢問這些屋穴背後的故事時,所有耆老竟然都像是串通好一般,一齊閉上了嘴,沈默地注視著他。

只有風聲,在屋穴之中迴盪著。

最後,他得到了結論:我族要不就是連口傳文學都沒有,要不就是有某種宗教禁忌,是不允許族人說出故事的。

他永遠不明白,沉默便是族人最傾囊以授的時候。

我族的村落,便是我族的文學史。

不過,這一切故事,都將不再有人聽懂。

親愛的朋友,如你所知的,我是我族最後一名倖存者了。在島嶼上發現含量豐富的稀土,並且剛好是幾大強國發展武器最需要的種類時,命運便已在風裡流淌了。族人能聽懂風聲,卻聽不懂你們艱澀的外交辭令。最終,我族人竟被指控犯下了殘殺外國人的暴行,招致了滅族式的侵略。

風可以作證,我們沒有發動暴行的理由。可惜,你們是聽不懂的。

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你急於保存我族文化的火種,不希望我族的一切,在我也逝去之後,未能留下任何一丁點的歷史殘跡。如今我離鄉萬里,坐在你們高大整潔、卻平滑密閉、全無風聲的樓房裡,確實也常常感到一切記憶正在枯竭。面對你再三地懇求與拜訪,我也不禁思考,是否該打破我族人的習慣,試著使用你們的文字,捕捉一些風中的意念。

然而,當我真正執起筆,才真切感受到其中的困難。

文字,實在是一座太狹小的屋穴了。

我竭盡全力,也只能寫下這麼多了。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即便我已下定了為你破例的決心。

我幾乎可以看見你為我族悲傷的眼神。我感謝你的悲傷,但也請不必太過掛心。如你所知,只要屋穴還在,只要島嶼的風勢依舊強勁,我族的一切歷史與生命,就永遠不會消失。也許你們聽不見,但一切確確實實都是存在著的。

就算那些軍人入侵了島嶼,拆毀屋穴,以提煉建材當中的所有稀土,我也不會過度傷心。

因為毀滅也會留下毀滅的痕跡。當島嶼的風吹過,那些毀滅的歷史也會一再一再地被述說的。

親愛的朋友,非常遺憾:我只能留給你這麼多的風了。





・原文刊載於「第二宇宙辭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