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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tshàu-hué-ta)

2020/12/25 _抒情散文
    一開始,我是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一種燒灼感。這通常發生在,我從網路上讀到了一則令我氣血上湧、怒意擴散全身的訊息之時。燒灼向上,一一加溫腦神經,幾秒內就熱成一片燒紅交錯的脈路。這股能量有它自己的意志,想要找到出口。如果這時候不說點什麼,從胸口到頭腦就要燒焦了。

    於是我開始打字。送出貼文。

    「這篇會中。」

    這樣的焦味聞幾次之後,竟而培養出了一種直覺:會中。它幾乎帶有一種邪氣的愉悅感。意思是,這篇我在怒氣之下寫出來的「評論」,應該會獲得超過正常比例的流量。會有許多人轉貼,更多人留言,甚至打穿同溫層,引來同意者與不同意者的激辯。如果「中」得太大力,我甚至必須放棄閱讀留言,以免我一整天都被癱瘓在我自己招惹來的他人情緒裡。這種直覺難以用理性歸納,列出「這樣寫就會中」的法則;但說穿了並沒有這麼複雜——通常,能讓我憤怒到立刻想發文的事件,也會讓很多人憤怒到需要一篇貼文,來為他們出一口惡氣。

    他們也正在燒焦。

    過去幾年,我就這樣在網路上遭遇了許多讀者。他們多半是來看我評論的,不見得每個人都知道我寫小說。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我出了一本書,他們或許才會不小心想起來。老實說,我不太討厭這樣的狀態——不像某些前輩平輩寫作者的隱士性格,我並不害怕熱鬧,特別是這熱鬧多半是我自己招來的。而這個社會總是能提供源源不絕的燃料,供我和我的讀者燒焦自己心底的絲線。我們便一次又一次,在這樣的時事週期裡重聚,彷彿一個教派的定期聚會。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遭遇到的是一個小小的歷史時刻:社群網站水到渠成,讓焦慮的人們可以彼此連線;時事評論型的新媒體開始活躍,渴求各方的激辯。那大概是在2014年,年初先是「318運動」劃出了我們今天謂之為「同溫層」的「泛自由主義、泛本土派」言論社群。到了年底,連勝文與柯文哲的台北市長之爭,形塑出了連勝文這個共同的「丑角」,夯實了「同溫層」的凝聚力。不開玩笑,那年有在寫時事評論的人都知道,連勝文簡直是掉寶機率高到壞掉的史萊姆:渾身上下都是破綻,隨便戳都有上萬點擊率。

    我也就在這樣的浪潮裡焦了又焦。最初「會中」的愉悅感仍然偶爾出現,但隨著時間過去,我卻越來越困惑,甚至是疲憊。文字的威力看似強大,正確的時機與正確的用詞,總能召喚人們的共感。但是,就這樣了嗎?一次一次的文字集結,真的有改變任何事情嗎?然而即便困惑疲憊,我卻還是一次一次遵從燒紅的腦神經的判斷。開始打字。送出貼文。

    不然還能怎樣。難道我能忍受自己袖手旁觀嗎?

    2018年中,公投綁地方選舉,由教會系統發起的「反同公投」與我方同溫層發起的「平權公投」相互對陣。在選戰晚期,我被拉進「平權公投」的粉絲頁文稿小組,協助撰寫貼文。在一種極為機動的情況下,只要狀況來臨、接收指令,其他成員和我就不分人在何方,立刻線上接力寫出貼文。我突然意識到,我失去了「燒焦起來」的感覺。因為我感覺到,整個同溫層隨時隨地都是臭火焦(tshàu-hué-ta)狀態了。如果當時同溫層有溫度,那就是tshàu-hué-ta的溫度。我們寫出各式各樣的貼文,催連署催票,動員、動員、再動員。數據節節上升,可是永遠都還不夠。因為這一次,不再是誰的讀者、誰的粉絲就足以應付的事件,這可是選戰,這可是「全民公投」。

    所有人都全力以赴。所有人都發出了齒輪過熱、機油乾澀、金屬疲勞的焦味。當我坐在「平權公投」的據點整理連署書的時候,我甚至不是聞到這個味道,我可以從所有人的眼神裡看得到。我知道所有人都一樣困惑且疲憊。我對此強烈不安,但我能做什麼呢?我只能在我經手的貼文裡,稍微留下幾個柔軟的句子,告訴大家:要努力,也要好好休息。保存自己,才能撐到投票那一天。

    但這些訊息不會中。不會有人接收到的,在如此局面下。我知道。

    公投結果出來的那幾天,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垮了。下一場選戰幾乎立刻開始。2019年,我很明顯聽到更大台的機器啟動的聲音。那甚至不是按一個鈕就會啟動的機器,而是一個區塊、一個區塊陸續啟動的感覺,就像是一台逐步被喚醒的超級機器人。所有人收拾幾近癱瘓的意志,投入做了不知道有沒有用的工作。台灣社會迅速被捲入一場生死存亡之戰,媒體稱之為「亡國感」。詭異的是,雙方都覺得己方正在努力避免亡國滅種。

    在這樣的狀況下,休息當然是更不可能的了。煙火焦燎之氣瀰漫了一整年。我意志不堅,自然也沒有免俗。有人認為作家不該有鮮明政治立場,以「側翼」或「打手」來蔑罵我或我這一類的人。天曉得我根本沒有他們以為的這麼堅定。不,我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但我始終不安:我們真的可以這樣不斷燃燒人們的意志力,反覆動員人們的精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火力摧下去嗎?我不懷疑必須獲勝,我擔心的是勝利之後的虛脫,會不會帶來難以承受的暗傷——從2018年到2020年,兩場選戰連續「焦」個一年半,人們真的承受得住嗎?

    於是我默默地改變了自己寫作的配比。要激起人們的政治共鳴,以危機或焦慮催逼,是最有效的。但我強迫自己,一旦我寫出一則令人燃起負面情緒的貼文,我就至少要寫一則表現出樂觀、愉悅、正向得像一個勵志書作者的貼文。即使那未必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想試著冰敷願意讀我文字的人。

    選戰結束之後,我跟每個朋友都開了一樣的玩笑:「好想退休喔。」

    也因此,我開始對那些似乎永不疲倦的意見領袖和匿名的政治粉絲專頁,感到不知從何說起的困惑。他們真的不會累嗎?或者——他們其實真心享受這一切呢?我看著他們用類似的方式進行焦慮動員,甚至連選戰結束了,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們似乎總在尋找下一場戰役,就算那場戰役是遠在天邊、台灣人毫無介入之法的美國大選也一樣。

    而我至今無法很確定地說,我對這一切有什麼想法。當我對那種臭火焦之氣越來越熟悉,我卻越來越覺得不知道該對這樣的情境採取怎樣的立場。我不會輕易批判它,卻也沒辦法全心意投入它。

    但可以確定的是,有越來越多次,當我從胸口升起焦灼感,乃至一路上竄到腦神經,有一股焦味在我頭腦裡面盤旋、我又感覺「會中」的時候,我雖然把手放到鍵盤上了,卻遲遲按不下第一個鍵。社群網站的版面清爽簡潔,有時卻像是一塊烙紅了的鐵板一樣。我不寫也會有人寫的。它還差誰來點一次火嗎?我不知道。或許我只是覺得,這樣的遲疑,有一點可以稱之為老吧。
    
(刊載於《新活水》「台灣味」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