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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繪台北文學藍圖-百位文化人的城事提案」發言稿

2022/07/01 _時事雜談

 

 

哈囉,大家好。很榮幸來到「百位文化人的城事提案」發言。我想,這應該是一個許願的場合:在一切即將開始之前,總是令人覺得有無限的可能性。因此,上來之前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台北文學館」的誕生?

 

事實上,「台北文學館」在「台北」這個事實,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它必須比其他縣市的文學館想得更多。首先,台北作為全國的首善之區,藝文資源遠遠超過其他所有縣市,甚至在若干指標上,還可能「超過其他所有縣市的總和」。就以文學館舍而言,至少就有台文館經營的齊東詩社,和《文訊》經營得有聲有色的紀州庵。而要論圖書典藏,台北市可是擁有國家圖書館的城市,而且藏有大量日治文獻國台圖也在捷運可達之處。而作為一切文化出版活動的中心,台北市也聚集了所有重要的媒體、出版社,每天都有數量驚人的藝文活動。

 

因此,「台北文學館」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必然是:在這麼一個「好像什麼都有了」的城市裡,還有什麼它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我們回頭比對全台各地的其他文學館,更會發現「台北文學館」會有一種「奢侈的尷尬」。各縣市為什麼要成立自己的文學館舍?淺一點說,是發揚自己的「地方文化特色」。有的文學館以地域為單位,為城市的身世建立物質據點,比如高雄文學館、台中文學館;有的文學館則以在地代表性作家為標竿,為地方文化豎立典範,如龍潭的「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北埔的「龍瑛宗文學館」和美濃的「鍾理和紀念館」。

 

但更深思一些,我們會發現,「發揚地方文化」這個觀念背後,其實藏有許多潛台詞。之所以要「發揚」,意味著過去長期被掩蓋。之所以是「地方」,是因為要對抗中央。兩者加起來的意思就是:各地的文學館舍,多少都有「補救、挽回過去被主流文化忽視的『邊緣文學』」之意味。

 

從這個角度來看,就可以明白我為什麼會說,台北文學館有一種「奢侈的尷尬」。什麼都有了,那是奢侈。但當其他文學館舍可以旗幟鮮明地對抗主流,找到自己的使命感與戰鬥位置時,台北文學館要「對抗」什麼呢?當然也許有人會質疑,誰說文學館一定得「對抗」的?沒錯,但如若扣除這層「對抗」的因素,在這「什麼都有了」的台北,要是沒有其他理念的設定,很可能會成為一個「以公共資源錦上添花」的文學館舍。說得白話一些,如果「台北文學館」背後沒有一套願景,去設想我們想要推廣、發揚乃至於保衛的文學是什麼,那就有可能落入「一直都在介紹已經很紅、不太需要額外介紹的作家」的窘境。

 

當然,上述的看法很可能只是我的杞人憂天,也許籌備團隊早已有十分成熟的構思。我的發言只是想要強調,「台北文學館身在台北」這一事實,使得它先天必須比其他文學館想得更多。因為,它離「台北文壇」實在太近了。

 

在這裡,我要稍微跳出來解釋一些「台北文壇」這個特殊名詞,而這也可以連結到,我認為「台北文學館」可以考慮的一種方向。「台北文壇」是戒嚴時代以來,本土派前輩作家常用的一個名詞。它的相對詞,是「台灣文壇」。「台北vs台灣」的對立,表面上是蘊含了「台北不在台灣之內」,實際上卻是本土作家們切身遭遇的剝奪感:「台北排斥了台灣其他地方。」

 

作為一個什麼都有的城市,「台北文壇」定義了主流,並且毫無遲疑地以自身為範式,打造「文學就該像我們一樣」的想像。只是想像還不打緊,問題是絕大多數資源真的都還集中在台北。因此,只要是不符合「台北文壇」這套框架的作家、作品、文學理念,往往就失去了發展機會,甚至被譏嘲、貶低為次等的文學。前面講到各地的文學館之所以要「發揚地方文化」,對抗的其實就是這麼一個鋪天蓋地的「台北文壇」。

 

最近上映的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正處處充滿了「台北文壇vs台灣文壇」的創傷結構。紀錄片描述葉石濤的高雄,和一群文友辦了《文學界》雜誌;正如同吳濁流、鍾肇政辦《台灣文藝》雜誌一樣,兩者都是台灣本土作家被台北文壇排斥、忽視之後,另立爐灶的努力。片中有一個令人五味雜陳的幽默橋段:葉石濤在出獄之後,穿著變得比較隨便,不再認真打扮。唯有某次,他要去領一個獎項,親朋好友要求他一定得把西裝穿起來。為什麼?因為那個場合他要與余光中同台,「你是代表台灣文學去的,不能漏氣。」

 

如果是小時候的我,一定看不懂這句話:為什麼?難道余光中不是台灣文學的一部分?但如果我們明白「台北文壇vs台灣文壇」的無形壁壘,就能夠聽懂:這其實是一群長期被排除、壓抑的人,所自然抱有的抵抗心理。問題不是「葉石濤等人把余光中排除在台灣文學之外」,恰恰正是「余光中所象徵的那個台北文壇,把一群台灣作家排除在文學之外」,而且這一排除是夾帶著壓倒性的資源力量的,因此這些本土派作家除了這份心理屏障以外,幾乎可說是一無所有。

 

有趣的是,「台北文壇」雖然以台北為名,但實際上並不是「台北」的文壇。並不是只要你住在台北了,你就進入台北文壇;當然也不是你住在桃園或苗栗,就會被排除在外。「台北文壇」實際上是一套價值系統,是一種意識型態。你只要符合它的標準,通過文學獎的考驗、通過文學刊物的篩選、獲得出版社的青睞,就能夠成為它的一部分。而你只要不接受它的價值預設,那就只能謝謝再聯絡。以戒嚴時代來說,這套價值預設,就是文化中國、現代主義、外省優位;它的對立面,往往就是本土文化、現實主義以及其他試圖爭取平等的族群。當然,我講得很粗略,但我想只要稍微比較一下當時各個流派的文學作品,及其所享有的影響力強弱,大概都能看到這條界線的存在。

 

講了這麼一串歷史故事,我們回頭來看「台北文學館」。作為今天的「提案人」之一,我所期待於「台北文學館」的,其實只有一件事:我希望它是「台北」的文學館,而不只是「台北文壇」的文學館;我希望它多少能夠對「台北文壇」內的各個文學明星保持一定程度抵抗力,不要完全被它們巨大的引力帶走,而能留一定程度的資源和版面,給那些「在台北而不在台北文壇」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要說,「台北文學館」應該假裝看不到在台北活動的《現代文學》和《文季》,應該反向排除「兩大報副刊」以降的作家譜系。我只是希望,「台北文學館」除了介紹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名字之外,還能時時秉持理念,讓台北的文學讀者能夠看到更寬廣的老台北。當龍潭在推鍾肇政、美濃在推鍾理和的時候,沒道理只有台北遺忘了同時代的廖清秀吧?當北埔紀念龍瑛宗,彰化紀念賴和,台北人也應當銘記朱點人和王詩琅。如果台中的「中央書局」可以重新開張,那王井泉的「山水亭」也應永遠留在台北人的記憶裡。甚至,我也期待台北文學館可以跳脫「現代文學」的當代框架,去介紹寫俳句的黃靈芝、在日治時期寫漢詩的瀛社和南菜園詩社,乃至於延伸到清代的陳維英跟「淡北二敬」。

 

當然,作為一個負責許願而無任何貢獻的人,有些話說起來或許有點不負責任。不過,既然有幸受邀來此「提案」,我還是希望能盡綿薄之力,來貢獻一點想法。期待台北文學館在大家的心力灌注之下,能夠成為一個格局廣闊、讓文學圈內人和圈外人都感到耳目一新的文學館舍。衷心期盼,也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