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看了吳晟老師的紀錄片《他還年輕》,非常好看。吳晟老師的關鍵字是「土地」與「農村」,老實說是非常容易拍得扁平的題材,但林靖傑導演透過片中角色與環境的互動,成功地把立體感拍出來。而紀錄片拍攝期間,正好是吳音寧在北農遭受圍攻的時刻,是吳晟老師生命中的一個檻,由此折射出來的文學、社會參與與生命議題,也十分珍貴。
不過我個人覺得最好看的,都不是上述那些「大題目」……而是吳晟老師,和太太莊芳華老師之間勢均力敵的拌嘴。比如在吳晟老師因北農事件而心情鬱悶,屢次說要撒手不管社會事時,莊芳華老師就抱著孫女飄過去說:「不可能啦!他每次都這樣說。」
或者吳晟老師和莊芳華老師,重遊四十年前,吳晟老師曾經參訪過的愛荷華大學故地,並在此朗誦當年寫給莊芳華老師的情詩「愛荷華家書」。莊老師坐在吳老師對面,聽完這首以「你纖柔的手在操勞中逐漸粗糙」為主要意象的情詩之後,笑吟吟回了一句:「現在還是很纖柔啊。」
吳晟老師瞬間結巴:「是、是歷經了淬煉……」
更多有趣的內容,就留待大家9月2日進戲院看片了。倒是在觀影過程裡,我想起幾樁與吳晟老師有關的回憶。
大學時,我參加「全國學生文學獎」,吳晟老師是高中組新詩評審代表;大專組新詩評審代表,則是一名叫做黃維樑、研究余光中的學者。頒獎典禮時,兩位評審代表上台談談他們對本屆作品的觀察。只見黃維樑瘋狂批評參賽者的程度太差,怎麼寫都比不上余光中。他最經典的兩句斷語是:「新詩是古典詩的末流。」以及「余光中是新詩的精華。」綜合起來,他的意思大概是:余光中是乞丐中的霸主。那是什麼?還是乞丐。
總之,雖然我當時沒有投稿新詩,但自己有在寫、也認識不少寫詩的同輩,在下面是聽得白眼連連。黃維樑的程度實在太差,完全沒搞清楚自己正在一群菁英級文學青年面前賣醜。正當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浪費人生,坐在這裡聽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阿伯胡扯時,吳晟老師上台了。吳晟老師第一句話就是:「剛才聽到大專組評審這麼說,我很訝異。我自己閱讀高中組的感覺是,現在的孩子比我們當年寫得要好很多呀!」接著,他開始談他觀察到的趨勢,篇幅不長,但很可以看出他的評價標準。
前後一對比,我就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身為前輩,要站在台上羞辱後輩,這有什麼困難?但能窮盡自己的品味,試著與不同世代的創作者共鳴,這才是功夫。而即使面對自己不能理解的作品,吳晟老師也能以誠懇的態度面對。在另一個文學獎裡,吳晟老師談到一首文字晦澀、美學與他本人有天壤之別的作品。如果換成其他評審,也許就開始指點批評一番了。但吳晟老師很真誠地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投票給這篇。不過我得聲明,這並不是意味著你的詩不好,而是我可能無法理解它的優點,暫時無法為它背書。」
上面這兩件事,我都還只是側面與聞。最近身受到震撼的一次,還是在2020年,台灣文學館的常設展開幕活動上。那天,我以文案協力的身份出席,與館方一同接待各路貴賓參觀。吳晟老師是那天最重量級的來賓之一。他非常認真地,一區一區參觀過去。到了最後一區,他突然向我招手。我滿頭問號趨前,吳晟老師說:「宥勳啊,我有個疑問,希望你能幫我解惑。」
他指向最後一個展區,我所下的一個標題:「未來的路鋪在歷史的柏油上。」
這是常設展的最後一區了,我們希望表達一個「文學史的累積,將開創未來文學創作的新路」的概念。因此,我用「柏油」這個意象,表達「累積、沉積」,而柏油是拿來修路的,剛好就能連上我們要表達的概念。我這樣跟吳晟老師解說我們的想法。
「這樣啊,」吳晟老師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接著低聲說:「原來如此……我只是覺得奇怪,也許是不同世代想法不同。我看到『柏油』,想到的是,這是會蓋住土地的東西,是不太舒服的意象……」
在那一瞬間,我徹底感受到吳晟老師和我的差異,徹底理解了「土地」在他身上,並不只是一個關鍵字。作為一名詩人,那是他融會了所有的熱情、愛戀與生命,平凡如日常卻又沒有一秒可以或缺的東西。在他腦袋裡的字句與意象群,有著與我完全不同的座標邏輯和輕重分佈。那一刻,我深深感覺到我的思慮欠周,面對歷史,我還有太多沒能看透的部分。就這幾分鐘的對話,我學到的東西比整個展場的內容還要多。
而在今天看《我還年輕》的紀錄片時,上述的感覺又通通被召喚回來了。是的,吳晟老師確實就是那樣一位詩人。現在,這樣的形象被永久地烙印在銀幕上了。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