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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探問的是「勝負以後」:《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自序

2022/08/20 _抒情散文

 

本文為《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自序。為避免破壞小說集的形式設計,本序文並未收錄於書中,僅於網路發表。


 

這幾年,當我告訴身邊的朋友,我正在寫一本以台海戰爭為主題的小說時,每個人的第一反應幾乎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會贏嗎?」

 

他們當然不只是在關心我的小說,更是所有台灣人深埋在心中,迫切想知道、但又有點害怕知道的答案。我不是軍事專家,無法給出斬釘截鐵的答案——事實上,我在寫作過程裡參考過的所有軍事專家,也都未曾給出「一定會如何如何」的答案。戰爭是一個複雜的連續過程,誰也不知道會在哪一個時間點、出現或缺少了哪一個因素,就使得勝負徹底改變。《孫子兵法》有句名言:「多算勝,少算不勝。」這句話乍聽之下沒什麼,實際上表達了一個惱人的事實:關於戰爭,要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或敵人漏了什麼。

 

在我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多少就能明白國防部官員、各路專家學者、乃至於各國領袖,談到台海戰爭時,為何總是語焉不詳、翻來覆去都是幾句跳針式的官腔了。不然他們要說什麼?說「必勝」或「必敗」都不科學,更何況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可能成為「改變勝算的因素」。如果你覺得他們的公開發言,常常講了跟沒講一樣,沒錯,你是對的,因為他們多半就希望自己「講了跟沒講一樣」。當然,如果你長期追蹤整理這些公開資訊,基本上還是能掌握趨勢的微妙變化;但對於一般閱聽大眾而言,這些經過層層「廟算」而篩濾出來的資訊,確實與人雲裡霧裡之感。

 

幸好,我是寫小說的,不必負責整個運算工程。在我自己的小說裡,我可以「設定」並「演算」自己的台海戰爭版本,描出一個相對明晰的世界觀。寫作越久,我就越與十九世紀的「自然主義」文學有同感:寫小說很像在打造一座實驗室,創作者設定參數、設定實驗對象、將這一切拋入一個假定的情境裡,看看它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短篇小說尤其如此。這本《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便是我思考「台海戰爭」這個主題的實驗室。在創作之初,我至少設定了如下幾項「參數」:

 

  • 假想2047年爆發了台海戰爭
  • 從台灣人的角度來思考這場戰爭
  • 呈現「不同身份的台灣人」如何看待這場戰爭
  • 在近未來的框架下,也顧及歷史脈絡的影響
  • 除非情節必要,盡量減低複雜的戰略、戰術、武器描寫
  • ……

 

簡言之,我想寫的是「台海戰爭裡的台灣人」。故事裡一定會有飛彈、戰機、傘兵、軍艦,但小說最擅長的,並不是展現它們的性能諸元,更不是拿來誇耀某方的武器有多強大(這一點,當代的軍事媒體已經很厲害了)。再一次,我不是軍事專家,而在現代戰爭極為專業化的發展下,就算有一天台海真的開戰、我有滿腔報國之志,也是沒有資格去碰那些武器的。就像我再怎麼熱愛棒球與台灣,也沒有資格入選台灣的棒球代表隊一樣。我想大多數小說讀者,也都是和我一樣的位置。比起大格局的戰略、戰術,我們這些一般人更需要知道的,恐怕是「戰爭時會有怎樣的氛圍」、「那個時候我該做些什麼」以及「我們在戰時會如何對待彼此」。相較之下,這些人與人之間互動衝突、對生活細節進行點染的工作,也確實是小說比較能夠擔當的任務。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在戰時會如何對待彼此」這條線索了。在我開始寫《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沒多久,我就和編輯林盈志先生討論過小說構想。經過幾番對話,我們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共識:「台海戰爭」看似是一個「中國人vs台灣人」的主題,實際上,在台灣複雜的歷史脈絡、社會背景、認同分歧之下,這更是一個「台灣人vs台灣人」的問題。當戰爭不只在遠方,我們會同心一志嗎?如果會,會往哪個方向同心?如果不會,又會在什麼地方裂變?不管能不能團結,不同身份的台灣人,在戰爭中的經驗會有什麼不同?

 

因此,《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設定了一群立場各有衝突的角色。〈台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處理的是台灣人當中的「第五縱隊」——不是因為政治爭吵而被貼上標籤的那種,而是真切覺得自己是為了某種理想,而願意接受中國人民解放軍指揮的第五縱隊。〈何日君再來〉處理的是離島人群、媒體戰和戰後歸化的前解放軍(這當然也可以是一種「台灣人」)。〈私人美術館的最後一日〉處理戰前、戰後的青年平民,他們沒有「參戰」,但從身體到精神,都還是會被捲入戰爭之中。〈南方的消息〉則是回應中華民國的「僑生」政策,這一怪異的政策招攬了許多「國籍不在本國的本國人」,而他們在戰時將扮演什麼角色?最後的〈是陰廟,還是英靈殿:鎮安宮的前世今生〉,則以較為鳥瞰的筆法,處理政治、宗教、民防與戰爭罪的問題。

 

當然,這五篇小說遠遠不足以窮盡所有台海戰爭中的台灣人,即便以身份別去抽樣,都還存在很大的盲區。比如因為經濟因素,長年都是特戰部隊骨幹的原住民;比如來自東南亞、中國的外籍配偶與新移民;比如士農工商各階層各職業的人們……因此,《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並不是我對這個議題的全部思考,或許更應該理解為「階段性成果」。我以小說初步搭建了一座實驗室,然後做了五組實驗。接下來,這座實驗室應該還能夠進行更多的小說嘗試,而有第二本、甚至第三本……。

 

這也是為什麼,那些問我「所以我們會贏嗎」的朋友,往往都會看到我表情古怪、支支吾吾。我完全可以大方地告訴他們:現實的狀況很複雜,我不能打包票;不過在我的小說裡,台灣是成功擊退了中國的侵略。但我更想說、卻很難說清楚的是:我真正在意的並不是勝負問題。站在台灣人的立場,我們只有全力求勝一個選項。一直困在「會贏嗎」的焦慮和疑惑裡,反而阻礙了我們深入思考「台海戰爭」這一可能發生的政治災難——克勞塞維茨有言:「戰爭僅是政治伴以另一個手段的延伸。」因此,我們要問的不是「會贏嗎」,而是「如何贏 / 輸」、「你願意那樣贏 / 那樣輸嗎」、「贏 / 輸了之後呢」……勝負只是一個狀態。而我想探問的,是勝負之後的意義。

 

近幾年,台灣關於軍事的討論越來越多。除了艱澀冷硬的學術資料外,更多了許多普及性質的著作,讓一般人也能明暸大致的情況。這對於一個曾經戒嚴三十多年、長年將軍事知識視為政府禁臠的國家來說,確實是一大進步。國防事務自然有「機密」的部分,但也應有公開透明、供民主社會課責思辨的部分,這是民主化的必然結果。不過,台灣的文學、或說更廣義的人文知識份子,在軍事議題仍是十分生疏的——如果不說是下意識的排斥、歧視的話。這對於一個過去數十年受到戰爭威脅、在可見的未來也無法免除威脅的國家來說,是非常奇怪的;我們社會裡最有理想的知識份子,竟集體迴避、缺席去面對這個社會最嚴重的挑戰之一。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起心動念要寫《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我厭倦了投降派的媚外醜態,也厭倦了過度有安全感的亢奮叫囂。但我更厭倦的,是一提及軍事議題,就將立刻皺眉貼上「極右派」標籤的某些知識份子。確實,戰爭絕不是一件好事。一講到戰爭就先說「我反戰」、就先施以批判,在道德上也絕對不會有錯。可是,道德並沒有辦法幫台灣解除威脅,特別是我們面對的對手,基本上拒絕一切「普世價值」之道德觀。

 

對我而言,思索戰爭並不意味著落入好戰的盲動。過去數百年來的歷史案例告訴我們,一個國家越是逃避戰爭,越是有可能被戰爭摧毀;反之,一個在物質到精神都充分武裝起來,並且能穩重控制力量的社會,反而能夠得到真正的和平。讓我做個跳躍一點的推論:這也許是在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有夠多的作家、知識份子投入軍事議題的思考,是不是就越能讓我們的社會,在精神上獲得「穩重控制的武裝」?反之,如果我們的作家、知識份子直接以「我反戰」遁逃開來,或許才是真正將詮釋權拱手讓出,讓國家陷入「沒有武裝的虛弱」或「沒有良心的強橫」之極端。

 

因此,我希望能上承台灣文學史數量不大、卻已有一定成就的戰爭文學傳統,試著延伸出更「現世」乃至於更「未來」的思考。霍斯陸曼・伐伐的〈失手的戰士〉、李喬的《孤燈》、陳千武的《獵女犯》、柏楊的《異域》、鍾延豪的〈金排附〉、葉言都的《綠猴劫》等作品,都銘刻了台灣人的戰爭記憶和面對威脅的焦慮。《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不揣簡陋,也希望能盡一份力量。

 

《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出版之時,恰好是2022年美國國會議長裴洛西來台,引發中國演訓的「第四次台海危機」之後,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種巧合。但換個角度想,其實此書在任何時間點出版,恐怕也都能找到「冥冥之中的巧合」吧。畢竟過去七十多年來,台海何時不危機呢?只希望文學的思索能來得夠及時,陪伴讀者一同從「無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的無限恐懼中走出來。小說繪聲繪影,最擅長的就是「給畫面」了。這也是為什麼,我相信小說可以是一帖良方:「無知的恐懼」的解方,並不是「無知的勇敢」,而是「有知的覺悟」。台灣是西太平洋上的島鏈之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是最需要、也最能夠有此覺悟的人群了。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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