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加拿大廣播公司記者梁彥,在溫哥華「台灣文化節」期間對我的訪談,主軸環繞著《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以及相關的議題。以下為訪談全文。
・Yan Liang
未來十年將是台灣文壇重要轉捩點;正在完成“台灣文學青年養成”系列
剛剛結束的"溫哥華台灣文化節,TAIWANfest",2022中的台灣書院系列,請來了年輕作家、文學評論者朱宥勳做講座,主題就是政治高壓下的文學社群.
他以台灣戒嚴時期的四個文學團體的活動作為主軸,介紹了當年的作家群體盡管政治立場不同,應對策略不同,但都以自己的方式與官方戒嚴體制周旋,並希望對當時政治運動的邏輯和本質進行思考。
加廣中文台(RCI)透過網絡視頻采訪了人在溫哥華的朱宥勳。
我希望讀者重新認識台灣的作家前輩,認識他們的精神、意志、與勇氣。......這些人本身的生命故事,及其對世界的熱情與執著,都有如小說一樣精彩。
——朱宥勳
加廣:你在去年出版了《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 —— 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這次的演講主題和那本書是一脈相承的。
朱宥勳:是,這一次我介紹的四個文學團體,包括了土派的起源文友通訊,白先勇等創立的現代文學,還有文季 —— 就是台灣的鄉土文學,屬比較左派的,陳映真、黃春明等的台灣本土派文季,最後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案例就是神州詩社。
神州詩社是一群馬來西亞僑生,因渴慕中華文化而來到台灣,但最終,他們對台灣的美國化感到失望。他們比中國更中國,不但寫詩還會練劍,非常浪漫。這群人的意識形態和官方是最接近的,但反而下場是最慘的,是唯一以匪諜等名義被逮捕入獄的,那是歷史上很荒謬的結果。
我從社群角度出發來介紹,以這個切入點,我也會提及他們一兩篇的代表性作品,看看當時政治環境下的人們喜歡和不喜歡什麽。
這是個很好的入門框架,就算你對當時的文學不那麽了解,我希望以他們的作品和簡單文學史的框架,幫助普通讀者認識他們。
加廣:去年出版的《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你選擇介紹了9位作家,選擇的標準是什麽?
朱宥勳:基本上,我是希望呈現戒嚴時期作家的眾生相。
它是有平衡的,我的算法(也可以說是做法或設計),就是每一位作家,他/她都有一個對立面。比如,非常本土的鐘肇政,那對應的就會有非常外省的聶華苓;鐘肇政作為本土派作家,還會組織經營社群,所以我也介紹了評論創作、整理史料頗豐但完全沒有經營社群的葉石濤;我選擇了像陳映真這樣國內的左派,也相應介紹了國外的左派郭松棻 —— 我設想的結構就是這樣,九位作家都有他的抽樣代表性。
——朱宥勳
原則上,他們都是我喜歡的作家,是有達到我的一條線的,但並不是說,他們是我最喜歡作家的前九位。
當然,其中包括了我最喜歡的作家,旅美的郭松棻。郭松棻是本省人,大稻埕世家出身,但他的政治立場是左派加統派。同時,左統當中,作為本省人,他也非常了解本省人的痛苦。
他還是保釣運動的首領之一。他曾前往中國,了解文革,結果,這令他非常幻滅,政治上很挫敗。
那之後,作為政治人物的郭松棻淡出世界,八零年代之後,開始寫小說。
照理說,作為左派的他,應該是寫現實主義的控訴性的作品,結果他的作品是非常詩意的、很現代主義的作品 —— 所以,他的張力是很強的。
加廣:這本書出版之後,台灣讀者反應如何?
朱宥勳:反應不錯,我自己收到很開心的回饋。
我想說,台灣目前的狀態下,有很多天然獨,天然本土派,這種天然,是自然而然產生這個意識,很好,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的完整的狀態。
反過來說,就是它缺乏基礎,是沒有經過思考和思辨的過程,因為你不是經過了思辨,了解過去,做出的理性的決定。那會不會哪一天,遇到一個外力,又會跟著跑了。
所以,我用過一個詞,我們這個世代的本土派是有'心無識’。我這幾年致力在做的就是把這個‘識’補起來,台灣的故事是什麽,不一定都是本省人的故事,也有外省人的故事,馬華文學作家的故事,原住民的故事 —— 全部應該包含進來,這都是台灣的故事,這是個打底的工作,建立一個基本譜系,是很重要的。
——朱宥勳
加廣:這個系列你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朱宥勳:我自己有一個小小的計劃,叫做台灣文青養成系列(開玩笑的)。
我高中就開始寫作,是曾經的文藝青年。我發現,我們的前輩們教我們寫作的時候 —— 當然教給我們很多很好的東西,不過,他們所使用的作家案例、文章都是歐美、日本作家的作品。
我就很困惑,台灣好的文學家是否也可以有這樣的作用、效果,同時也能了解台灣的歷史,做一個知識上的傳遞。
2014年,我出版過一本《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它是關於閱讀的,當中收集了30篇台灣的文學作品,我寫了三千字的導讀 —— 這三十篇就是我的基本閱讀書單 —— 建立這個關鍵詞,大家可以知道在書店找什麽樣的書。
2017年,我出版了《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它是關於創作的,也是使用了台灣小說的案例。
而這一本是傳記,認識台灣的作家
我設想中的第四塊拼圖是講文學理論,這個文學理論最難,那要怎麽完成?
接下來兩年,我要慢慢完成它,主要講述台灣文壇台上最重要的論戰 —— 它一定會帶到八卦,而我在告訴大家這些論戰在吵什麽的時候,也是在告訴大家不同的寫作理論,不同立場的文學理論在說什麽。
對我來說,想到一個好的切入點,有時候比寫出來還要困難。
加廣:你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的一個視頻中談到了"台灣小說”這個概念,就是台灣本土歷史上的文學作品,描述他們的他們的生活和經歷。那麽,你覺得,現在的台灣小說,本土小說,怎麽界定?
朱宥勳:本土是個伸縮性很大的東西。
我的用法中,如果我是在講戒嚴時期的文學,那麽本土是指1945年以前已經在台灣生活和寫作的作家的作品。
1945年之後,民國政府帶來了一批新的移民,包括作家文人。
而如果以2022年來看,說本土和台灣文學,我是指居住在台灣的所有作家 ——這是有時代性的。
歷史上,在戒嚴時期,台灣有所謂的本省籍和外省籍,45年之前居住在台灣的就是本省人,45年之後進來的就是外省人。
這兩個社群之間的沖突是巨大的,而且在政治權利分配上差異也很大,文壇上長期由外省人掌握 —— 外省人在台灣人口中占了10%,但卻擁有大約八、九成的文壇資源和影響力。所以,兩者之間是有一種對抗力的。
但解嚴之後,壁壘逐漸消除,機會相對均等,沒有那麽強調省籍了,比如我自己就是一半本省人,一半外省人,而我正好是在戒嚴結束那一年出生的。
我還認為,現在台灣文學的範圍已經很大了,比如馬來西亞華文作家的作品,加拿大華文作家的作品,還曾有很多大陸不能出版的書也是在台灣出版的,比如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並由此影響了很多人。
加廣:你自己本身是一半外省人,不過,在政治以及文學觀點上並沒有那麽的"外省",而且平常也不吝表達自己的觀點,這對你會有什麽影響呢?
朱宥勳:我們這代寫作者有一個現象,我們在社群上公開討論時,不會害怕把自己的政治立場京出來,甚至有一種心態就是,我們的上一代被壓抑得太久,我們如果怯懦了,就對不起努力開出空間的那一群人。也許下一代人會覺得,沒有必要沖撞成這個樣子。
剛才我提到天然獨,天然本土,就是我們這一代或更年輕的一代,如果你問他,是否是本土立場,他可能會有些茫然,但是他說出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在以前的分類中,就是本土立場的。
這是一個自然現象,就是當你不再限制它的時候,人的本能就是要認同自己的家鄉 —— 反而努力認同一個你不居住的地方,是需要外力的,現在外力拿掉了,會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可是,這些政治立場是否在文學作品中是否會出現?那也不一定,我的作品可能會很現代主義,沒有或很難看出政治跡象。
在作品美學上,說不定我們和外省作家更加接近, 因為長期以來,是(外省人)打造了一個主流文學傳統美學。
小時候,我們看他們的作品長大,告訴我們什麽是好的詩,好的作品,好的小說,就算我們努力開出新局面,但那個影響是一直存在的。
加廣:為什麽你會被封為戰神?你寫小說、寫評論,還有一個10萬加的Youtube 頻道和其他社交媒體,你怎麽做到這些的?
朱宥勳:戰神就是一個標簽,可以說是誤打誤撞。
我感覺,這和我在大學時期的社會科學訓練可能有關系,就是社會科學會比較直接。而我沒有意識到這個差異,我就用了我大學訓練成的那套方式來講,來辯論,人們會覺得我很兇。
你說我是戰神,但更年輕一代其實比我們更兇更厲害
我一開始對此是有些不習慣的,但久了之後,也就習慣了。2014年或是2015年的時候,我看似很尖銳,但那之後,論戰就變成日常了,每年都有這樣的討論,大家也習慣了,我覺得它把空間打開了。
至於社交媒體,YouTube和臉書,我注意到,每一種社交媒體他們的受眾是不一樣的,這樣我講述的內容會接觸到不同的讀者群。
加廣:對加拿大的中文讀者,你有什麽希望分享的信息?
朱宥勳:我很想和加拿大讀者分享的是,台灣近幾年,自己的文學內部在經歷激烈的轉變,我認為,今後十年是台灣文學重要的轉捩點。
如果你喜歡或有興趣了解台灣的文學,那需要留意的是,你過往的很多觀念、印象都在逐漸崩裂中,你會看到陌生的內容和方式,陌生的看法、寫法,我希望大家不要太吃驚,這都是正常現象。
雖然解嚴三十年,但改變不是立即發生的,從文學史角度看,解嚴後長大的一群人才是真正的轉變,他們的思考方式完全變了。
(原文連結請見:【对话】台湾作家朱宥勋:致力于让大家了解台湾文学的精神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