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Hahow特別企劃「理想訊號」專題邀稿。首次發表在這裡。
「我覺得這篇小說用了一點魔幻寫實的手法,也有一點意識流的味道,可惜不太協調。你覺得呢?」
校刊社的學長,指著手上一篇待審的稿子問我。那時的我高一,坐在校刊社雜亂但頗有生氣的社辦裡,和十多位社員一起開會。根據當時的社團制度,投稿者不得出席審稿會議,以確保社員能夠暢所欲言。但是會議上的發言會做成紀錄,供所有投稿者查閱。因此,被點名到的我還是非常緊張,生怕說錯話會被投稿者看穿:你這小高一也不過如此,憑什麼來審我的稿子?
更何況,學長問的這個問題,我幾乎完全聽不懂。
什麼是魔幻寫實?什麼是意識流?
這兩個手法用在哪裡,我根本看不出來呀!
而且學長還說「可惜不太協調」,什麼意思?要怎麼判斷協不協調?!
如果是十幾年後、現在的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反問:「不好意思,你說的那個OOO和XXX是什麼意思?」在工作的場合,能夠準確溝通比什麼都重要,實在沒有必要自己困在內心小劇場裡。但當時的我,只是一個十六歲、喜歡文學的小文青。我們這種人是又驕傲又脆弱的:驕傲於自己有一點點超乎常人的文字敏感度,但脆弱於坦承面對自己所知有限的事實。因此,面對這個尷尬的場景,十六歲的我就是沒辦法問出口。我只好開始結結巴巴,說一些我自己也覺得顛三倒四的感想,把這段發言時間矇混過去。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在那個場景裡心虛並不只有我。即便是那麼篤定地說了一句「很厲害的話」的學長,也不見得真的清楚每一個文學名詞的意義和脈絡。如果我當下真的反問,畫面可能會變得很尷尬,因為他們大概也未必能好好講清楚自己在講什麼——這無可厚非,他們就算再怎麼優秀、努力,也不過比當時的我年長一歲而已。在升學壓力的縫隙間,我們能有的「文學修為」其實都不多。
這個小小的場景,從那之後一直留在我心底。我從心虛、尷尬、害羞,轉變為困惑:我們只是喜歡文學而已,為什麼那麼困難呢?
——因為沒有人好好教過我們呀。
這是我最後得出的結論。我唸高中的時期,網路已經很發達了,google和維基百科早就是習以為常的工具。從高中到大學,圖書館裡也都有足夠我們啃好幾年的藏書。但我們還是沒辦法順利習得基礎的文學知識,還是只能揮舞幾個半生不熟的文學名詞,在彼此面前虛張聲勢。問題不是沒有資料,而是那些資料從不是為了「初學者」而寫的。當你打開維基百科,查閱任何一個「OO主義」或「XX手法」的條目時,會尷尬地發現:你為了理解這個專有名詞,會另外看到十個根本沒想過的專有名詞。當你到圖書館借閱一本專業的文學書籍,你會發現它們常常跳過了基本的「定義、區分、舉例」,直接開始非常細微的概念對話。即便連看似普通的名詞(比如「鄉土文學」),實際上都有非常多種不同的脈絡與用法。
簡言之,這些資料都是寫給「已經懂了」的讀者看的。
那誰來寫給「還沒懂、很想懂」的十六歲的我呢?
就交給二十五歲的我吧。
二十五歲的我,已經出了兩本小說集、並且差不多唸完了研究所。多出這十年的讀寫經歷,已經足夠讓我回答十六歲的自己最困惑的那些問題。因此,我開始了自己的「文學科普」計畫——也就是我在別處說過的「台灣文青養成計畫」。我打算寫一系列的書籍,用台灣文學自身的案例,來說明、教學、普及一些十六歲的我搞不懂的文學知識。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出版了談閱讀的《學校不敢教的小說》、談創作技巧的《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談文壇生態的「作家新手村」系列、談文學史與作家傳記的《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而我現在手上還有最後一塊拼圖,我正在撰寫的「筆戰的故事」系列,那是談「文學理論」的。
因緣際會下,我也剛好遇到了許多新媒介、新工具興起的時機,讓我的「教學計畫」不只限於紙本書。2017年,我參與了Hahow的線上課程專案,將《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的部分內容轉化成「不必下蠱的人心攻略術:小說實戰技術」課程,因此接觸到更廣的受眾,也陸續開拓了線上影音的推廣模式。而在這個基礎上,我也從2019年底開設了「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的youtube頻道,開始用不同類型的影片置入文學觀念。這些嘗試讓我的「普及計畫」推廣到文青以外的族群,這是始料未及的。但不管是寫書、錄課程、做影片,我心中所想的第一受眾,永遠都還是那個十六歲時、在校刊社社辦感到無比徬徨的自己。
別擔心,沒那麼難的。只要你願意聽懂,我就會想辦法翻譯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