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觀台灣歷史,每度改朝換代,都由戰爭的結果所決定,只要其中一場勝負逆轉,都不存在現時現刻的台灣。歷史終不可逆,想像和偶然皆枉然,比起用小說哀嘆過去,朱宥勳放眼將來,思考台灣要如何通過下一個歷史分歧點,構築更好的台灣民族共同體。
1949年國民政府遷佔台灣,構築「反攻大陸」的戰爭想像,支撐起獨裁體制,此後戰爭的惘惘威脅,始終盤旋在台灣上空,同時深深影響台灣文學。諸多台灣文學史論者,皆稱五零年代台灣文學的代表是反共文學。
1964年中國成功研發原子彈,兩岸戰力達到極度的不對稱,政治學者張國城以為,這徹底宣告「反攻大陸」不再是一個選項。但中國攻台的可能性並沒有消除,從前葉言都《海天龍戰》,還保有一份成功抗擊敵軍的積極性,然而愈往後走,台灣文學對此愈悲觀,例如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敘及中國攻台,一派廢墟般的末日光景。
作為一個台灣人,多不敢想像中國攻台的勝負,更難想像,台灣將成何景況。朱宥勳小說思維的獨到處,是以獨立建國為前提目標,逆推面對下一個歷史分歧點。時間設定為2047年,有兩個歷史意義:
- 第一,上一度中國軍隊登陸台灣的「戰爭記憶」,是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大量台灣人的死傷及其後獨裁政權開啟的恐怖統治,讓許多台灣人對中國轉為負面想像,更啟發廖文毅、王育德等第一代台灣獨立運動者,和2047年相隔恰滿百年;
- 第二,正好對應香港1997年回歸後,中國承諾「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終結時刻,小說巧妙地反轉中國對分離主義的政治想像,以獨立建國終結一國兩制,更探問其前要作何準備、其後要如何開始。
《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的世界觀,是以對當前臺灣的情勢分析為基礎,例如,小說內的台灣總統蔣志怡,充滿諸多蔡英文的影子,同採取表面反統不獨、實質推進台獨的穩健路線,以團結台灣人渴盼「維持現狀」的最大公約數。此顯現美中台關係相互的政治算計,地緣政治進入奈許均衡,片面破壞現狀者,將難爭取論述的制高點,是故鴨子划水,或更有機會成為勝者,逆轉統一戰爭為獨立戰爭。
戰時,蔣志怡成為另一個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極力宣傳領導人的決斷和英姿,爭取支持,動員全台,透過 Youtube 和 Podcast 等新媒體,反過來進行認知作戰。朱宥勳高度移植烏俄戰爭開啟的新型態戰爭,預演了台灣人在戰力不對稱下可用的作戰方法,儼然是給這一輪和下一輪台灣人獨立建國的備忘錄。
朱宥勳借用科幻小說的殼,收集戰爭之人的證言,擬仿為紀實性小說。科幻小說是個可以承載高度政治性的文學類型,構築烏托邦或反烏托邦,來批判現實。朱宥勳這部小說和前者絕難類比,自成一格,其極度面對現實,科幻的營造,並不對故事的推進起決定性的作用,有別葉言都《海天龍戰》設想「不存在的武器」來扭轉情勢。不同文學類型的借用、虛實之間的互玩,實為更好地輔助讀者,理解作者的情勢分析,朱宥勳顯然更相信當前的現實可以作為方法,就是讓蔡英文路線的立國方略繼續下去。
《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以台灣現實的情勢分析為骨,為豐滿小說的皮肉、豐滿對台灣民族共同體的想像,朱宥勳五組故事的取材,都選擇和台灣民族共同體參差之人事。
第一組證言〈台灣人民解放陣線備忘錄〉,化用1950年代台灣省工作委員會和呂赫若的鹿窟故事,但其小說中的「台解」(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成員,不像昔日的地下黨人具有左翼思想;曾經的社會主義祖國,在台解成員的敘事中,只剩祖國,全無社會主義,這讓人物情感變單薄,同時削弱敘事的張力,更像對現存左統路線的詮釋和質疑,會不會只剩下空洞的中國民族主義?並同時喚醒鹿窟故事代表的台灣歷史,恰是在國際冷戰和國共內戰的雙重結構下,國民政府對左翼份子採取全面清剿、開啟白色恐怖,才導致日後左翼的斷裂和貧弱。小說在曖昧之間,顯現了文本解讀的多面性。
否定大一統的中國霸權,不會自然證成台灣民族共同體的豐滿想像,朱宥勳藉其他幾組證言,反向論述了台灣民族共同體應更包容之處:
- 〈何日君再來〉裡成為「新國民」的中國戰俘,對應當前台灣的次等公民「新住民」;
- 〈私人美術館的最後一日〉描敘戰爭動員下的國家暴力;
- 〈南方的消息〉參考1996年台海危機的劉連昆諜報案,人物換作泰北孤軍後裔,潛伏的同志情慾更成為逆轉勝的關鍵,暗暗抨擊沙文主義;
- 〈是陰廟還是英靈殿:鎮安宮的前世今生〉以及放諸五組證言前後,擬仿的台灣作者自序和中國學者評論,都顯示了單一線性的國族敘事,對複數個人記憶的否定。
玩味的是,〈南方的消息〉中的政治幕僚,提前知道中國因內部政爭而要發動對外戰爭,趕緊讓妻兒遠走泰北、保全性命,台灣總統蔣志怡的決斷則是,想欺敵要同時隱瞞台灣人,用戰爭的極端暴力,促成台灣人不能不的忠誠和團結,實現民族國家總體戰下的動員準備。〈是陰廟還是英靈殿:鎮安宮的前世今生〉更明指,台灣本有機會阻絕中國軍隊登陸、減少傷亡,然選擇誘敵深入,將可給解放軍毀滅性的破壞,換取日後台灣獨立更大的空間,這個代價無比的戰略操作,實為美國所設定,只因美國想繼續主導國際秩序的政治利益,並不以台灣人的福祉為依歸。
俱可見,小國的存亡之道,是在大國相爭間,同時要作槓桿和棋子。強權博弈的影影幢幢,何來自由民主和公開透明?兵不厭詐,這是戰爭;例外狀態,更是戰爭。
批判性的提問是,民族國家的建構,究竟是為民族、還是為國家?國家的利益,不全等於普羅大眾的利益,台灣民族共同體的更包容、更緊密,同時會擴張和強化國家的動員體系,借鑑殖民時期,大日本帝國積極地同化台灣人,好募集更多更忠誠的台灣兵。一代人的傷亡,將成就國族哀悼的英靈、抑或只是小寫之人的虛無?上位者的殺伐決斷、中國內部的不穩定、美國另有自己的利益盤算,幾如命運,作為集體和個體的台灣人,生死都在其中。難道沒有更光明的路可以走嗎?放諸小說內外,這對作者和讀者來說,或許都一樣難解,只能面對現實,作出取捨。
以論述作小說,《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巧佈機關、典故,讀來總有幾分太過政治正確的設計感,比起象牙塔內的飄渺美學,以文學介入社會的實用性更強。無論讀者接不接受朱宥勳的政治立場和美學風格,都難否定《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成功示範了「小說作為議題分析工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