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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是餘生》非官方Q&A活動紀錄

2022/11/03 _文學評論

 

本活動是2022/11/2晚上八點到十點,我在「Readmoo讀墨×mooInk 線上討論區」發起的活動。我們圍繞著寺尾哲也的小說《子彈是餘生》,一起討論文本內的各種細節。以下是大家的發問以及我的回答。考慮到版權,我只收錄我自己的回答,如果想看其他讀者更詳細的討論,可到這則貼文閱讀。

當然,也非常推薦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歡迎你讀過作品之後,再來這則貼文對照我們的詮釋是否相同。


Q:請問無鹽優格跟基督教有關嗎?謝謝!

 

A:

歹勢,我貼文打錯字,應該是「無糖優格加鹽」。從文本裡面,我看不出來與基督教的關聯。如果作者想要營造相關的連結,通常會在某處讓兩個東西「一起出現」(文學評論會說「並置」),但翻遍全本也找不到相關證據。

所以我還是比較傾向,「無糖優格加鹽」是一個塑造角色形象的方法。介恆這個人的形象,就是一個「全然不可理解的天才」,不只是大處不可理解(為何自殺、為何如此天才……),連小處都不可理解(為什麼吃這麼難吃的東西)。透過這些細節,我們能夠感受到介恆的一切都與世人不同,很可能連他眼中的世界(當然包含味覺),都不是我們認知裡的樣子。

短篇小說篇幅短,為了塑造角色形象,常常要集中火力描寫一個點。比如介恆被設定為「不可解的天才」,所以幾乎所有提到他的段落,都會提及「不可解」或「天才」這兩個細節。「無糖優格加鹽」應該就是這樣的細節。

 

Q:小說的開端始自介恆的自殺,其他人的苦痛與困惑在小說中都有跡可循。但為什麼作者安排這位眾人嫉妒的天才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想藉由介恆的死亡給這些比他平庸的人帶來什麼啟示嗎?

 

A:

你很敏銳地發現了:所有人的痛苦都有跡可循,唯有介恆沒有。這就是小說想要表達的——當一個人像介恆一樣,進入了某種他人難以抵達之境界(白話說就是「天才」),他的整個生命狀態,都會變得難以理解、很難找到合理的理由。

與其說作者要給其他人什麼「啟示」,不如說介恆之死,是讓其他人再次確認「天才的心靈是你完全無法碰觸的」。你不但解題比他慢,你連他面對生命與死亡的態度都看不懂。

反過來說,如果介恆的自殺有個明確的理由(殉情、壓力……),這反而會讓介恆落地成為一個「可以理解的普通人」。你可以注意,小說中的其他角色面對介恆之死,往往都有一種「悲傷、但又不甘心」的情緒。悲傷可以理解,但為何不甘心呢?這個不甘心,很可能就是「連這種時候我們都跟不上介恆的思路」吧。這些工程師一起解了這麼多題目,通通都輸給介恆,就連「介恆之死」本身都成為終極難題,這才真的讓我們看到「不可理解的天才」有多困難、又有多深沉。

——如果你換個角度,站在介恆的立場想,這種「天才」的人生也是滿悲哀的。這世界不會有人真正理解你的,哪怕是最靠近你的資優生們,都看不懂你在做什麼。

 

Q:阿秀的父母跟老皮的關係?其實老皮的名字叫阿秀嗎?

Q:老皮的前女友父母到底是誰!

Q:在〈現在是彼一工〉裡,後來出現的老人,推測應該是老皮的父母(從前面他第二次欲言又止,知道不是前女友父母)。那麼,他一開始為什麼想隱瞞這個事實?跟他失控爬上車子有關聯嗎?又為什麼另外兩個人,不知道「阿秀」是誰?

Q:篇七〈現在是彼一工〉

- 請問,阿秀指的是老皮嗎?(但明亨他們與老皮既是大學同學,怎麼會不知道老皮真實姓名?)

- 承上,最後來的老婦人是老皮的家人嗎?

- 原本讓老皮擔任地陪的,其實是老皮家人嗎?

- 明亨口中的「這不合理啊」指的是什麼?

- 老皮最後死了、或快死了嗎?因為以棉花棒潤唇的的動作讓我想到日本葬儀中臨終水(末期の水、死に水)的葬儀。

 

A:

我覺得老皮是阿秀的機率不高,因為如果是,敘事者和明亨聽到「父母」講「阿秀」這個名字時,不應該那麼困惑。

那對「父母」出現的場合非常有趣,它有兩種可能:
 

1.如同明亨的猜測,那是老皮的前女友的父母。

2.但我們又知道,老皮之前說過「來的其實也不是前女友的父母」。
 

如果是1.,父母對老皮似乎太溫柔了一點,根本不像是對待「女兒的前男友」,更像是對待兒子。如果是2.,那就麻煩大了,所以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老皮的父母嗎?如果是,老皮為什麼要隱瞞,他有什麼不直接說出「我爸媽來看我」的理由嗎?

基本上,上述問題是找不到答案的,因為小說真的沒有寫。小說想寫的不是直接的答案,而是「人跟人之間互相理解有多困難」。就像我們不知道老皮為什麼要爬上車子拿噴霧器出來一樣,我們也不知道老皮跟前女友、跟前女友的父母、乃至於跟這兩個奇怪的老人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糾葛。我們也不知道老皮幹嘛不老實說,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我們更不知道這兩個老人幹嘛對老皮這麼溫柔。

小說裡面有個重複好幾次的句子:「這沒有道理啊!」這句話其實就點出了主題,它要講的正是「情感與關係的『沒有道理』」。

 

Q:請問數學題目和下棋的棋步有什麼含義嗎?

 

A:

這兩題我沒辦法解得很好,因為數學跟圍棋我都不是很懂。但理論上,懂這兩個領域的人,應該能夠看到它們是在隱喻小說中的角色或主題。

但我們還是可以觀察一下相關段落,找找看有沒有提示。在小花那兩題題目前,各有一個標題:
 

  • 題目C:一切相連的終將面目模糊。 
  • 題目H:奇異點。 
     

這兩個標題,應該是作者留給我們的線索。你就算看不懂後面那一串題目,也能感應到「一切相連的終將面目模糊」,大約是在講小說裡面的人物關係。而「奇異點」,我google了一下,似乎是指「數學之中無法定義的點」。如果是這樣,其實這個梗與〈州際公路〉的「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世界上有一個什麼位置,你明知道它存在,但就是定義不了、去不了、找不到。

那是什麼呢?你可以自由聯想,但我可以提供一個通俗版的可能性:如果那個「奇異點」或「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是「另一個人類的心」呢?

至於圍棋的部分,我一樣看不懂,不過我拿象棋寫過小說,我大概知道用這種元素的邏輯。解讀訣竅是:如果你跟我一樣不懂,不要管棋譜,去看棋譜「前後」的段落,那裡通常有埋提示。因為作者也同樣害怕讀者看不懂,一定會留下一點線索,去詮釋那些棋步。比如這一段:
 

 

我盯著面前的桌面。展開仮演:小目一間高掛後,白子五之十七托碰,黑子四之十六頂,白子四之十七長。然後是黑子三之十五扳,白子六之十七長,黑子六之十六長,白子七之十六扳,黑子三之十七斷,白子二之十六長,黑子三之十八長。這是大雪崩定石。比起白子六之十六搶先扳二子頭的小雪崩來說,更加凶險複雜,是世界三大難解定石—妖刀、大斜、雪崩—之首。大雪崩定石原本只有外拐的下法,公認是占據小目方稍虧但可以接受的簡明變化,直到孫老師在幾年前的頭銜戰下出內拐。這個定石的創新是他公認的成就。

在內弟子甄選之際選擇和孫老師下大雪崩,要是義兄知道了,肯定會說我是在挑釁。

 

你只要注意最後一句:「在內弟子甄選之際選擇和孫老師下大雪崩,要是義兄知道了,肯定會說我是在挑釁。」只要抓到這個點,你後面的情節就能看懂了。

可以由此延伸思考:為什麼敘事者要這樣下?他的這整局棋,常常做出一些「看起來沒有全力要贏」的舉動,為什麼?

 

Q:吐口水再尿尿代表什麼…為什麼第一篇的我會因此被欺負?吳以翔在課本上簽名是什麼儀式嗎?

Q:想請問一開始的問題「尿尿之前,為什麼要對著小便斗吐口水?」

 

第一篇「渦蟲」(對不起我不太會打那個符號)非常有趣,一開始我也以為這是一個霸凌的故事。但其實這是一個S/M的故事,在第一篇裡面,吳以翔是「主」而敘事者是「奴」。因此,「吐口水+尿尿」不只是羞辱性的動作,更是「締結關係的動作」(即使這個關係,在沒有這種性慾模式的人看起來很奇怪)。

在吳以翔第一次對敘事者做這套動作時,吳說了一句:「你現在知道為什麼了吧?」這句話,小說沒有直接解釋,所以再一次,我們要觀察前後段落(大家應該發現我們常用的技巧了:遇到看不懂的怪東西,就前後觀察一下,線索通常都在附近)。敘事者接下來細細感受了尿液的觸感,並且在最後說:
 

接下來很多個晚上,我將一次又一次回味此刻全身上下精細複雜的觸感,對著我的抱枕和棉被反覆衝刺。每一次都在溫存飽足中達到絕頂升天的快感。


顯然,敘事者是有從這樣的行為裡面獲得快感的。因此,敘事者「我」是被欺負嗎?與其說被欺負,不如說吳以翔其實是跟敘事者以這種形式在「性交」啊。

至於「在課本上簽名」,就如你在那前後段看到的,那就是一個「宣示主權」的動作。一旦吳以翔簽了名,敘事者就「被劃入勢力範圍」了。

但你可以注意的,是這篇小說如何玩弄「霸凌」跟「S/M」的危險平衡——當這兩件事同時發生時,到底是誰在欺負誰?誰在享受權力?這種一言難盡,好像說A也可以、說B也可以的複雜感受,就是短篇小說最微妙的效果。

 

Q:洲際公路開頭那兩個假設(一個被fire後吿公司,一個拿BB彈射擊)分別是因涉什麼

 

A:

其實我覺得那只是一個切入點,暗示敘事者和明亨手上拿的那堆東西,也是從公司裡面幹出來的而已XD。當然,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切入點,它不但帶出了接下來的旅程,也讓我們感受到敘事者和明亨是「矽谷那種待遇很好的公司的員工」,算是一個側面點出角色特質的辦法。

想想看,如果小說一開始是這樣寫:

我們任職的公司福利很好,飲料零食可以隨便拿。所以,在介恆忌日這天,我們幹走了四大包食物。

這樣雖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比起現在的開頭,是不是就遜色多了?

 

Q:讀的一半,以為只是高智商同志,在渦蟲之後開使出現SM,男主角想成為狗?讀到那覺得不舒服也不知道該段落的意義

 

A:

這樣看你說的「意義」是什麼了。如果作者就是想寫「高智商、同志與S/M」的組合呢?小說的任務,本來就是去寫「讀者可能不會經歷的人生」。你在人生中也許永遠不會這麼做,那很好啊,就讓閱讀小說來獲得一種「你永遠不會有的體驗」,並且你還不必親身嘗試、冒著受傷的風險呢!這樣不是很讚嗎~當然,你在道德上可以完全不同意角色,但我建議在閱讀文學作品時,要把自己的道德感測器調弱一點。當我們的「我執」越少,就越能夠透過文學作品去理解「這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這回事。

 

Q:吃藥那段,身為也吃過高劑量利他能的人,覺得沒有什麼特別效果。可能是只對多巴胺分泌失調的人才有效果。而且是處方藥。你覺得這在小說使用需不需要注意。以免吃這個藥的患者覺得被指涉要作弊取得好成績才吃

 

A:

謝謝你的經驗分享。你最後的問題,其實是一個小說創作常見的道德考量:我這樣寫,會不會讓讀者對某類人產生偏見?就《子彈是餘生》的處理方式來說,我覺得是沒有這個問題的。因為它並沒有把每一個「擁有好成績」的人,都寫成吃藥的人。我們既有介恆這種完全不需要吃藥的天才,也有其他靠著資質與努力硬扛壓力的人。所以,在這篇小說裡,「吃藥」比較像是表達一種「走投無路」的競爭壓力——面對怎麼樣都跟不上的對手,部分角色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而小說也沒有美化「吃藥」這種選擇——吃藥的角色,結局並不令人嚮往,不是嗎?

 

Q:想知道你覺得結構精巧到會寫專文推薦的點在哪裡。雖然少了很多與點堂的課還是看不出來(汗)

 

A:

結構這種事情,很難三言兩語描述出來。但有一個我很看重的點,就是整本小說裡「幾乎沒有可以刪掉的地方」。每一段情節,它的功能都很明確,甚至可以互相支援,成為另一段落甚至另一篇章的伏筆。所謂「結構精巧」,就是這種齒輪全部密合咬緊,多一顆少一顆都不行的狀態。

舉個例來說:在「最後一篇渦蟲」裡,有一句很多人沒看懂的台詞:「我突然明白,吳以翔壓榨這些人,是為了什麼了。」如果你只看這一篇,觀察前後,很可能不知道敘事者到底「明白」了什麼。但你仔細看前一段,它提到了在吳以翔前面「舔尿」的人,這時候回想一下:你上次看到「尿」這個元素是在哪裡?對了,是在「第一篇渦蟲」,那時候的「尿」是兩人締結S/M關係的媒介。透過這個連結,你就會發現——原來吳以翔搞半天,還是在玩跟當年一樣的遊戲!但敘事者顯然已經「成長」了許多。

你要把這兩段「尿」合在一起看,「最後一篇渦蟲」的結局才能看懂:為什麼吳以翔變得那麼「弱勢」?它不是「主」嗎?為什麼變成敘事者用憐憫的眼光在看吳以翔了?

這樣來回穿插的設計,就是我們說的「結構精巧」。整本書裡面的元素都有功能,而且彼此支援,像一台完美的機械一樣。

 

Q:想請問為什麼比賽題目是小花送給介恆的禮物?

 

A:

再一次,我看不懂資工題目,所以我不確定題目設計有沒有別的用意。也許資工系的人一眼能夠看出「這題無解嘛!」或者「這題會產生無限迴圈」之類的東西,那就可以拿來詮釋這個「禮物」的意涵。

很可惜,我不會,所以這要留給高手補充。但我們從外圍情節可以看到的,是小花所提的兩個題目,明顯都是「給介恆的訊息」。什麼訊息呢?介恆是小花變得那麼慘的壓力源,她想對壓力源說什麼?

你可以注意敘事者說過的一句話:

 

只有提到介恆的時候,她的眼裡有光采閃耀。這種人我已經見過太多——越是自恃天賦,從小被師長同儕捧在手掌心的人,越會在明白自身與介恆的差距的絕望後徹底迷上他。

然後小花也說過類似的話:
 

小花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我說,知道什麼?
[……]

「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恨我。」她說。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因為你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她說。』

如果這兩人對對方的評估是正確的,那就代表——靠北,這兩個人根本是雙胞胎,他們「同時天涯淪落人」,是那個既恨介恆,又不能不迷上介恆的人。這也是為什麼開頭第一段,敘事者會毆打介恆,並且說:

「你最沒有資格——」我說。「就你最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因為,敘事者是最懂得小花心情的人呀。差別是,敘事者能夠與介恆發生關係,但小花沒有辦法那麼靠近介恆。小花的絕望比敘事者更深,也許差別就在這裡。

回到小花送的兩個題目,標題分別是:
 

  • 題目C:一切相連的終將面目模糊。
  • 題目H:奇異點。

誰跟誰面目模糊呢?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小花跟敘事者吧。他們「相連」並且「基本上是一樣的」,那還不模糊嗎?那「數學上無法探測的奇異點」又是誰呢?大概是介恆的心吧。

你看,到最後,即使發生那麼慘的事情了,常常去探望小花的還是敘事者,而不是介恆。介恆根本不為所動。那不就是無法探測的那個點?到底要怎樣才能打動你?

(但從後來介恆之自殺,我們又知道介恆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懷抱著「沒人能理解的感情」……)

 

Q:看了後即才發現有兩個主角!渦蟲和其他篇的我是不同人!?在渦蟲最後完美交換。我怎麼都看不出來。可以說明要怎麼看嗎  謝謝

Q:渦蟲系列中的「我」應該是介恆,洲際公路、健康病、沈浸式、現在這四篇的「我」是同一個人嗎?也可能是不同的人吧??

 

A: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渦蟲」系列的敘事者「我」,其實就是「介恆」呢?

如果是這樣,這本小說就是雙線敘事。「渦蟲」系列在講介恆的心路歷程,另外一系列(「州際公路」、「健康病」、「拉斯維加斯」等),在講的就是介恆外圍的同學。

證據在哪呢?在「最後一篇渦蟲」,敘事者「我」不是和吳以翔跑去看小花嗎?然後吳以翔說「她以前對你有意思、是因為你而跳樓的」。這裡跟「健康病」那篇合起來看,小花是為了誰跳樓?不就是介恆嗎?

如果這個詮釋有道理,那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比如說,敘事者「我」跑去跟主管的小孩講秘密,一開頭就講:

「Uncle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囉。」

吳以翔幫敘事者「我」打手槍時,也悲傷地挽留:

「所以不准死。」他說。

但吳以翔的挽留顯然不會成功,因為敘事者的反應是:「我仍沒有勃起」。最終我們也知道了,介恆確實是自殺了。由此,你來看「最後一篇渦蟲」的最後一段對話,是不是就別有一番韻味了?
 

「其實你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對吧?」他說。

「對不起。」

「你假裝我當你主人就可以解決一切,可以拯救你的一切。你一直這樣假裝,連我都差點被你騙去。」

「對不起。」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要活在現實世界?」

他的睫毛顫動,像是蜻蜓。我想和他說,永遠沒有那麼一天了。


但我們知道永遠沒有那麼一天了:因為介恆死意已決。

 

 

Q:為什麼用「渦蟲」?

 

A:

老實說,我不知道XD

但我可以告訴你要怎麼找答案。一般的做法,是去找「渦蟲」這種生物有什麼特性。因為它顯然是某種隱喻(特別是放在標題的時候),我們如果能夠從這種生物的特性中,找到呼應情節或人物的地方,多半就可以開始詮釋了。

比如說,這是一種很微小的生物,作者是不是要用「微小」來隱喻什麼呢?或者,有些渦蟲是寄生蟲,是不是要用「寄生」隱喻什麼呢?之類的,你對渦蟲理解越多,越有可能找到答案。但因為我對渦蟲毫無理解,沒辦法立刻給你答案,只好誠實說我不知道……

 

Q:每篇的結束都挺突然的…而且還有不少都看不懂Orz

自己猜測是平時都在讀心理、奇幻之類的,所以可能是相關性質的書籍閱讀的不夠,想問問朱宥勳大大有沒有相關聯的作品(電影動畫也都行)可以推薦?好來加深對這本《子彈是餘生》的理解力?

-

爬了其他人在網路上的心得,很多人很喜歡「州際公路」,偏偏是我最看不懂的篇章,想請朱宥勳大大介紹一下對「州際公路」的心得看法。


A:

這確實是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不一樣的韻味。你可以這樣想,長篇小說是「你陪角色過一段人生、了解他的世界」,但短篇小說是「捕捉人生一瞬」。所以,短篇小說常常在「抓到那一瞬」的地方就會停住了,可以說整篇小說就是為了結尾的某種「頓悟」而存在的。因此你會覺得嘎然而止,可能是沒有意識到那些篇章「頓悟」了什麼。

比如以「州際公路」來說好了,最終停在「再忍一下」的連續句子,為什麼呢?你可以從這裡開始思考。如果讓我來解釋,我可能會說:小說角色花了這麼長的旅程,試著贖罪、試著理解另一人(為何會去死),但卻怎麽樣也做不到的時候,他們「頓悟」到的可能正是「這一切都沒有解決的一天,我們只能無止盡的忍耐,生命的本質就是忍耐」。

當然,這是我的一種詮釋,不見得正確。你可以試著用這種「頓悟」的觀點,來看看其他篇章,看能不能解釋出新的感覺~

 

Q:可否請老師解釋三篇渦蟲的符號「∀(全稱量化)」、「∅(空集合)」、「∄(不存在?)」的涵義?

 

A:

這我真的不懂,畢竟我文組……。但這些知識內容的解法都是一樣的:


a.去查那是什麼

b.看看查到的東西,有沒有能夠代入小說的

c.恭喜你,找到隱喻了

 

另外,寺尾哲也很喜歡用一些炫目的符號,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但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也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你通通不懂這些符號,也完全不影響理解故事XD

 

Q:篇二〈州際公路〉

- 在計中露臺的佑一,其實是吳以翔嗎?

 

 

A:

不,「露台上的佑一」其實是敘事者「我」。請注意看,明亨在聽佑一的故事時,擺明不相信敘事者,最後甚至直接質問敘事者:

 

「其實你剛剛講的,用頭撞地板的人,不是佑一吧?」明亨說。 

我把發票攤平,對折了兩次,放到收煙灰的垃圾匣裡面,關上。 

我沒有回答他。我壓下手煞,開始倒車。 

明亨盯著我的側臉幾秒鐘,然後深深往後倒,雙手鎮在腦後,露出一副獲得了非常、非常心滿意足的答案一般的表情。 


你看這段,敘事者沒有否認,明亨又很得意:那就是敘事者承認了,那個在露台做愛的是自己。

 

Q:篇四〈雪崩之時〉

- 為什麼明亨要故意下錯,斷送自己成為內弟子的機會?和義兄或其自我實現有關嗎?

- 所以義兄第一後悔的是什麼?

- 為什麼義兄後來離開孫老師了?

- 雪崩之於父子二人與孫老師的意義是什麼?

 

A:

1.為什麼要故意下錯呢?這個小說沒講,但顯然我們可以感受到敘事者想要「離開這個迴圈」的意志,他不想跟義兄走上一樣的路。順帶一提,義兄其實是他爸喔,你可以感覺一下這個安排,再重看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XD

2.再一次,前後觀察:「第一後悔」的前後,小說怎麼寫的?義兄是盯著敘事者,語帶威脅講的。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懷疑,第一後悔的事情跟敘事者有關:是把你生下來呢?還是教會你下棋,讓你有機會成為超過我的天才呢?這我覺得都有可能。

3.小說沒講。不過,顯然義兄對於「去當孫老師的內弟子」曾有過期盼,但在最後收手了。他對於去孫老師那邊是有戒心的,所以在敘事者說「我要去當內弟子了」之時,意有所指地講了一句「你懂什麼」。小說似乎沒想講為什麼,只想告訴我們一種態度。但我自己看起來,敘事者和父親似乎都對這整個富麗堂皇、卻又像是圈養一樣的制度很反感,這也許是兩人最終都離開趙公、離開孫老師的期望的原因。

4.我不懂圍棋,不知道這套譜有沒有什麼意涵。但從「雪崩」的意象來看,我覺得可以理解為「一瞬間的崩塌」。你看父子倆的人生,是不是都一路被當成圍棋天才培養,本來可以平步青雲,但因為自己心裡某個過不去的點,就「一瞬間崩塌」了?那個「雪崩之時」是棋局,也是人生的局面啊~

 

Q:篇五〈渦蟲〉

- 最後介恆說,我放棄當一個男同志了,是什麼意思?是一種放棄對吳以翔的執著、自欺欺人的說詞嗎?或只是敷衍室友?抑或他放棄的不止男同志這個標籤,而是整個(聚焦在吳以翔的)自己?

 

A:

我前面有另一篇留言,在講這個敘事者可能是介恆,請參考。如果他是介恆,他何止放棄「當男同志」,他接下來根本要去自殺了……這一系列「渦蟲」,幾乎可以說是介恆努力掙扎之後,最終還是發現自己「無法留在這個世界」的旅程。

 

Q:篇六〈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

- 請問這邊的「我」可以代入為介恆嗎?還是吳?

 

A:

我感覺不像介恆,因為最終沒有導向自殺。如果是介恆,自殺之後的「假太太」應該也會參加喪禮或弔唁之類的,不可能不被提及。吳的話也許有可能,根據後面的情節,他人也在美國。但證據不足,我們也只能存疑。有些東西就是證不出來的,就當作是一篇獨立的故事讀也ok啊~

 

Q:篇八〈渦蟲∄〉

- 吳以翔可以成為那麼多奴的主,某方面來說,是不是也把優越感建立在主奴關係上?因為相較身邊的天才,吳縱使優秀,卻不是頂尖?

 

A:

你可以這樣解釋,但我認為小說裡的主奴關係更複雜——主真的比奴優越嗎?會不會,主也是需要奴的?就像故事後半,吳以翔非常難過,因為自己當「主」還是沒辦法讓「奴」願意留在這個世界上而不自殺,這其實也側面顯示了吳以翔是需要從這種主奴關係裡獲得歸屬感的。

 

Q:篇九〈拉斯維加斯〉

- 最後寫到失禁的地方,「我」說是因為介恆的引導,又說「他(介恆)想必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了」。此處是否可以解讀為,扣回首篇發生在掃具櫃裏櫃外的往事?以及也許中間這幾年兩人經歷過的?

- 承上,如果是,這篇的「我」代入為吳以翔,是否成立?

 

A:

1.我覺得你的理解很合理,後面的「尿」跟小時候的「掃具櫃」是互相連結的。中間幾年,兩人或許曾經分開過,但顯然這個主奴關係也多少斷斷續續存在過。

2.有可能,但有個小小的麻煩,就是吳以翔顯然有段時間是待在台灣玩「ATM奴」的遊戲。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吳以翔的人生經歷有點難排。所以他是先在台灣待一段時間,然後才去矽谷當工程師?不是不可能,但我覺得有點繞。

Q:我想請問<州際公路>的「我」跟明亨提到他在拉斯維加斯的時候一次都沒希望介恆死掉時,為什麼會說「我明明就超棒的」?是因為他常常希望他死掉嗎?
還有<健康病>裡的「我」在小花服用過量利他能到保健室休息時,他是怎麼體認到自己沒有比別人更高尚也沒有更扭曲的?


A:

我明明就超棒的」這句我很喜歡,我覺得有兩種解釋:
1.我被這個天才介恆壓制成這樣,卻都把守自己的恨意,沒有希望他死,我超棒的。(但他怎麽還是死了呢?)
2.我跟介恆之間發生了關係,難道不足以使他為了我留在這個世界嗎?「我明明就超棒的」⋯⋯

然後「更高尚更扭曲」那一段之前,請注意他說:

我靜默無語,旁觀著這一切我慫恿而致的結果。不管是她躺在床上時,瞪大 眼睛喘氣的模樣,還是說著不知要給誰聽的自言自語,都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慰藉。 甚至可以說是進入臺大資工系以來,最令我感到安全的時刻了。

所以我們知道:

1.小花吃藥到出事,是敘事者慫恿的。
2.看到小花這麼慘,敘事者竟然「感到安全」。

這滿不高尚、滿扭曲的,毫無疑問。但同時,敘事者這麼說也就意味著,他覺得其他人也是這麼扭曲、這麼不高尚。

Q:關於〈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
Q1:在要回臺灣那一段「遇到彥均挽著未婚夫的手,一邊遞喜帖…但看到他那副寬大為懷、悲天憫人的神情,我只想直接戳瞎他眼睛。」這一段我第一次看以為是在說婚姻是墳墓,第二次再看反而覺得是不是指跟不喜歡的人結婚的衝突感?
主要是在過了一個段落的描述「彥均的訊息卻不停跳出,說沒想到我過得這麼不好,他跟他老公都好關心我…」而有了這猜測。
還是他們之間其實有更多互相連結的點?
Q2:後段的「我」的掙扎是指生與死嗎?那把彈匣的子彈都射向水池,是否在宣告自己重生呢?


A:
Q1:
因為敘事者是假結婚,明明是男同志卻找了一個女同志,互相結婚來掩護彼此的人生。相對的,彥均卻是真正跟男性結婚了,所以是踏上了真正的幸福。如此一來,你就可以明白彥均的祝福是言不由衷的(比較像是「天啊你好慘」),所以敘事者聽了很不爽XD

Q2:
沿著「假結婚」的脈絡,你就可以知道敘事者不快樂的根源了。他努力想要扮演回到異性戀的「正常家庭」,但始終沒辦法過自己的那關,只能靠射擊來發現毀滅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