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中國侵略台灣的手段,有一種常見的說法是:「中國只要封鎖台灣,不准許物資進入,台灣就會崩潰投降了,根本不用真打。」
講這話的人,往往是過度低估「封鎖」這件事的難度。事實上,早在1884年,也就是將近140年前,台灣就曾經被封鎖過了。
那時候是「清法戰爭」期間,清朝與法國正為了越南問題大打出手。因為各式各樣的變故,法國決定攻取基隆作為「擔保品」,要脅清朝履行條約、支付賠款。法國人的算盤是,基隆不但是不錯的港口,而且是煤礦產地,而煤炭又是當時戰艦的主要動力來源。因此,如果清朝乖乖的「贖回」基隆,法國自然獲利;就算清朝拒絕,那產煤的基隆也可以當作法國遠東艦隊的據點,向西可攻擊福州的造船廠,也可北上威脅天津。
這個算盤看似不錯,但最後並沒有那麼順利。清朝派劉銘傳來台,早已看出法國對北台灣有所圖謀。因此,劉銘傳坐鎮台北城,並加強基隆、淡水的防禦,包括修築砲台、營壘,募集更多民兵等。基隆的守將是曹志忠,民兵則有霧峰林家的林朝棟;淡水的守將則是孫開華,民兵有著名的張李成。
從戰術上來說,法軍表現得比清軍好,除了進攻淡水一役被孫開華趕下海之外,大多數戰役都是以清軍的潰敗告終。清軍在台灣基本沒有海軍可言,只有少數運補的運輸艦。陸上的砲台也往往一戰即潰,沒辦法造成法艦太多實質損傷。即便登陸作戰,法軍、清軍的交換比也都非常驚人……法軍陣亡十幾人,清軍可能就要陣亡數百人。
但即使如此,法軍的戰略意圖卻幾乎全部失敗。就算交換比很高,但不到兩千名的法國陸戰隊,最多最多就是佔領基隆市街,要再往下推進到暖暖、七堵,就算打得贏也站不住腳。而劉銘傳在戰爭初期就知道防守困難,於是下令拆除煤礦機器、破壞儲存的煤炭,法軍佔領了基隆,也無法如計劃所設想的拿到煤炭,仍然需要依賴香港的補給。
在這個尷尬局面下,法軍在1884年10月下令封鎖台灣。
這一封鎖,確實讓台灣守軍陷入危局。清朝並沒有足夠強力的艦隊,能夠突破法軍的封鎖,一切彈藥、武器、援兵,都只能依靠運輸艦來運補。現在法軍封鎖台灣周邊,台灣守軍等於就被切斷了生命線。最要命的是「軍餉」——清軍的軍餉仍然以銀兩等實體貨幣來支付,台北城內的「存款」根本就不夠支付。清軍表現得再差,好歹也是努力扛住防線了。但要是發不出軍餉,這些本來就紀律有限的前現代士兵恐怕會立即譁變。
法軍的「封鎖」不只阻絕外界來台,也阻絕台灣沿岸的船艦。台灣西半部河流多為東西向,南北陸路運輸很困難,所以很多島內的物資運輸,也都依賴小型的戎克船。這些船,現在只要一出港、一靠港就會被盯上。法軍四處巡邏,遇到清朝的船艦就俘虜,物資充公、人員帶去基隆做苦力;就算遇到英國、美國等第三國的船艦,也會登船檢查,若有戰爭物資或可疑的乘員——比如一整船船客三百人,通通都是青壯年男性,這明顯就是援軍——就一律驅逐。
不過,台灣的守軍最終還是撐下來了。為什麼撐下來了?因為封鎖台灣比想像中困難。
清朝至少採取了三種不同的方法來運補:
一是走私船,設法用比較小的船隻突破封鎖線,夾帶戰爭物資或人員。
二是繞路。畢竟台灣那麼大,二十幾艘法國戰艦不可能隨時盯住每一寸海岸線,所以清軍會從非常奇怪的地方登陸——比如先從台東卑南登陸,再繞過南台灣抵達台南,最後北上支援。
三是租用外國船隻,這樣就算被發現了,法國人也只能驅離。其中最神奇的一招,是清朝把一批自己的商船「賣」給了美國。這樣一來,這些船就掛著美國國旗了。只是上面載著的,是清朝的軍餉和士兵……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封鎖台灣的困難之處。一是地理條件複雜,法軍防不勝防。二是各國勢力交會,動輒得咎。法國跟清朝開戰,對清朝船艦怎麼打都行。但如果人家掛著美國旗、英國旗,並且死不停船,你是要開砲還是不要開砲?開下去了,那就是宣戰囉。
當時,有一位叫做Jean的法國水兵,就透過一系列寫給親友的書信,記錄了法軍執行封鎖任務的徒勞感:
「實際的情況是:中立國的船隻除非在他們面前有一艘以上的軍艦,否則都有權可以通過。你知道若要真的執行封鎖,需要什麼嗎?一條得花上三百、五百或一千萬船隻所串成的安全鍊,這可是索價不斐,是吧!我們有權查看可疑的船隻,但他們才不會乖乖地受我們控制。」
「……我們被那些該死的英國人日復一日的欺騙和出賣……勝利號船艦曾經追擊過一艘叫做威佛利的英國船艦,但卻給它逃脫了,而那裡面有很多士兵和武器最後都登上了中國人的岸。真是卑鄙!真讓人想有一天散步到加萊海峽的對岸去證明一下,我們可不是好欺負的悶聲蟲。……我們是在戰爭,不是嗎?如果是的話,那麼這些讓我們的敵人佔了便宜的船艦也是我們的敵人囉,但我們卻只是用機關槍對他們射擊而已;但如果我們不是在戰爭,那我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當Jean遇上福爾摩沙:一名法國小兵的手札(1884-1885)》,頁65-66)
此外,封鎖也是一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手段。在台灣這種貿易頻繁的地方,你一旦切斷海運,就不可能「只傷害台灣」。在《泡茶走西仔反:清法戰爭台灣外記》這本由英國商人陶德撰寫的戰爭報導裡,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手段複雜性。陶德在戰前已經是台灣著名的商人,主要業務是把台灣的茶葉外銷到美國,是「烏龍茶」這個品牌的開創者。而茶葉的產製、運銷便是以大稻埕為中心,並且由淡水運出去。現在好了,清法戰爭打起來,本來就會讓貿易風險暴增了;結果法軍還搞一個封鎖,那我生意還要怎麼做?
因此,如果你去讀《泡茶走西仔反》一書,會發現陶德的心態十分搖擺。作為歐洲人,他感情上比較希望法國人打贏。但當法軍的封鎖傷害到他的生意,害他收不到外界的信件報紙、沒有酒可以喝、買不到聖誕節應景物品的時候,他就語多抱怨,希望英國政府應該硬起來跟法國人交涉,甚至多派戰艦來台。
而在封鎖的中期,英國還真的硬起來了。因為英法兩國在其他地方起了衝突,因此英國藉口「我要保持中立」,不讓法國船艦在香港獲得煤炭補給。這對於卡在台灣動彈不得的法軍是很糟糕的消息。別忘了,不只是船隻需要補給,藥品也需要。特別是基隆這個地方,整個冬天是沒幾天能看見太陽的,再加上霍亂肆虐,法軍病死的遠比戰死的還要多上數十倍。最後法國人也火大,決定連「中立國」的船隻也一起檢查。但這又回到老問題:你的船隻夠嗎?
所以,雖然劉銘傳不斷在哭窮,說自己沒兵沒餉;清朝的戰爭物資和人力像添油一樣不斷被法軍截獲,但北台灣的清軍始終都沒有崩潰,仍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戰力。清軍打不贏,但足以拖延法國遠東艦隊,等他們被霍亂和暴雨弄得懨懨一息。清軍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戰略,每次攻防仍然輸多贏少。可是,作為防守方,他們只要拖著,時間就會自動削弱侵略者。後來,法軍轉向佔領澎湖、撤出基隆、始終沒能登陸淡水。最終,法國的內閣被拖到倒台,於是收回了殖民政策,決定從台澎地區徹底撤軍。
這就是台灣第一次被封鎖的經驗。守軍非常辛苦,但以結果來說,距離投降還遠得很呢。
當然,140年前的科技狀況,與現在不可同日耳語。也許有人會說,中國現在造船速度跟下餃子一樣,幾百艘船要把台灣圍得密不通風根本不在話下。但真的嗎?現代船艦的航速,也絕非清朝那些戎克船和小汽船了;而此時此刻的台灣海峽周邊,其複雜度比起1884年,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試想,如果中國下令封鎖台灣海峽,但一堆懸掛著美國、日本、英國、澳洲、南韓國旗的船艦就是硬闖,中國要開火嗎?
你是中國軍方,你敢不敢開火?
不開火,你要一一登船檢查嗎?那在你登船檢查的期間,會不會又有新的漏洞,讓一些更快速的船隻衝到台灣岸邊?
開火了,會不會是二十一世紀「八國聯軍」的開始?
更別說,台灣現在的防禦能力也遠非劉銘傳時代可比了。在「海鋒大隊」四處跑來跑去的台灣島周邊,你的封鎖包圍圈要畫得多大?靠岸太近,會被反艦飛彈敲。離岸太遠嘛,防守圈擴大,船隻的密度又下降。而且你防守圈要是畫太大,難道還能畫進日本、韓國、越南、菲律賓的海域裡面,跑去人家家門口封鎖他們的船艦嗎?
在地圖上畫一個圈說「我要封鎖台灣」很簡單,但稍微讀一點歷史,思考一下現實的情況,會發現只有嘴砲是簡單的啦。